结婚照是金坤带回来的。他到城里开了会,顺便把底片拿到照相馆里放大了一下,还配了一个镜框。
“够新潮的,那些开会的看了,都说是天生的一对!”
英仔不作声。
“看人的话,咱家凤珠自然是突出的。可是看照片的话,这家伙也不错呀!”
“还说不错呀,那个鼻子跟你一样,塌得不成样的……人家……”
金坤摸了一下自己的鼻子。
“怎么样,要不是这个酒糟鼻子,恐怕还没有今天的官运呢!”
“去到盛猪尿的缸里照一下吧,不要脸的!”英仔厉声说道,不跟金坤闲聊了,“怎么样,那事情打听了没有?”
“打听什么?”
“哎,连打听什么都忘记了!”
这下英仔真火了。原来英仔趁这次金坤到城里开会的机会要他请老林打听一下梅芬一家到底被移到了哪个地方。
“我怎么会忘记呢……哎,我是说人家老林忙得不得了……”
“会忙到哪里,又不是县高官。再说我打听的是再简单不过的,你就问一下梅芬他们现在是在哪里。把人家给移走,总得有一本花名册吧,把那花名册一翻……”
“说得简单,那花名册是归上山下乡办公室管的,又不是在老林手里!”
“俗话说官官相通,我去问的话人家不理我,可是老林去就是另一码事!”说着叹息了一声,“就这样把人家给一锅子端了,现在连是死是活的都不知道……”
英仔鼻子一酸,转过身去,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端起木桶就要去喂猪。走了两步,又站住了。
“这个月的钱呢?”
“什么钱?”
“装什么蒜!烟钱!”
金坤扮了个鬼脸。
“瞧你把我给抠的,我都瘾死了!”
“还瘾死了,看你两个指头熏得不成样的就知道你趁着到县里开会的机会……”
“开会总应该有个例外吧……会议有平价的香烟供应,而且上上下下的,你总得有个应酬!”
“这跟我没关系,咱们约法三章了!”
“你怎么老记住那件事。都过了这么久了,就是把我治了罪,也该熬出头了……!”
看金坤认了,英仔有点乐。
“这回真的是无期徒刑了!”
金坤老老实实交纳了,也不知道是三块还是两块。英仔打开了衣柜,把那钱装到她的木箱子里。金坤伸长脖子从英仔背后朝那木箱子望了一眼,问英仔存钱想买啥,是不是搞活期储蓄。英仔不理他,只唬了他一句“你看什么!”,然后就把那里面的钱给点着。点着,点着,又叹了一口气。
金坤看她点得那么细心的,就知道英仔点的不单单是他的烟钱。他那些烟钱能有几张呢。可现在他不敢随便靠近那个木箱子了。想了想,开口问道:“前几天卖的一窝子猪仔的钱,你也存了?……”
“那当然!”
金坤有点不悦。怎么整他都行,罚他的烟钱也行。就算手头拮据了,可是他这个升了官的支委还怕上瘾的时候抽不到一根烟?让他不高兴的是当家的英仔手头紧了,紧得不象话。本来就没有什么阔日子,这阵子更是喝上了西北风。该他们是贫下中农的命。说起来好听,都说翻身了,走上了一条康庄大道。
“不行,那一窝猪仔的钱你得另外留着。这钱有别的用途呢……”
“啥事?”英仔回过了头,提高了警惕。
“凤珠的婆婆要做五十大寿啦!”
霎那间,英仔无名火起。“砰——”地一声关上了木箱子,转过身来。
“什么,凤珠的婆婆做五十大寿,得拿一窝猪仔的钱去贺喜?你说,你到底是老林的亲家呢,还是他的奴才!”
英仔一硬,金坤就软了。没办法,英仔就是和她的亲家对不上劲。凤珠的亲事谈了很久都让她给抵触着。要不是梅芬一家上山了,说不定这事还会被拖着。看她那逞能的样子,她敢把凤珠的婚姻给包办的。其实凤珠都被她给收买了,最后是英仔罢休了,凤珠才点了头。而英仔确实是在得知梅芬一家象古戏里演的那样被发配到边塞再也回不来了以后才死了那份心的。那天她从城里回来哭了好久,哭得好伤心。金坤在一旁劝着,开头也难过。梅芬家的那份悲惨是谁都会动情的,英仔的凄切也让他不能不被感染。这样难过了一阵,待到心绪稍稍有点好转的时候,金坤突然有一点感悟。接着他便把大腿一拍,心里头窃窃地说道,天助我也。
不是他心狠。梅芬一家又不是断送在他手里。那是大势所趋,一道旨书下来,万众都得下跪。可就是没想到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伟大胜利居然也给他们家带来了这么丰硕的成果。要不是抓住了阶级斗争这条纲,他金坤不知道还得面对多少艰难曲折。
这也是金坤在嫁出了凤珠之后比以前更加地看英仔脸色的原因。好汉不吃眼前亏。英仔心里憋着的那股气自己不去承受的话让她往哪里出?平时她还可以挥起棍子来在猪圈里骂骂咧咧地发威一阵,可现在那一窝子猪仔也都存到了她的木箱子里,只好让他去独当一面了。
想到那一窝猪仔,金坤又有点痛惜。英仔到底存着钱干嘛?真要当家作主,也得把好钢放在刀刃上。没看到他身上整天只是那件当民兵连长时穿的一张老虎皮。眼巴巴地盼到大年初一,原以为一定会给他这新上任的支委调拨一件象样的中山装,可是吃过了面,把嘴唇上的油一抹,却看见英仔又把那件军装给补缀着,给熨烫着。莫不是英仔这阵子痴心妄想了,看见老林家的新房子,心里不平衡,也想去比一下高低?不会吧,她就是把那个木箱子底朝天倒出来,那些票子还不够把快倒下来的猪圈给修一修呢。
忍不住地就又问了,也不怕英仔会不会再给他当头一棒。
“买什么呀?——买什么呀?——”不过这回英仔还算心平气和。她的语气有点象是把金坤给责备,可是更象是自言自语。尤其是她的样子还象是连自己也不知道要买的究竟是什么,有点临时抱佛脚。搪塞了一会儿,才算豁然开朗,“买什么呀?买你心里头没有的那东西——”
金坤就乐了。英仔不但没有批判他,还跟他猜灯谜呢。夫妻之间难得这么和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