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丽丝奇境历险记》和《爱丽丝镜中奇遇记》涉及非常特别的事物的范畴:事件,纯粹事件。当我说“爱丽丝变大”时,我的意思是她比她以前变得更大了。但她同样也比她现在变得更小了。当然她不是同时更大与更小。但她同时也会变得如此。她现在更大,她以前更小。但是,正是在同样的时刻、同样的时机,一个人才变得比以前更大,一个人才变得比他现在变成的样子更小。这便是生成的同时性,而此生成的特性是回避现在。只要生成回避现在,生成就无法承受前与后、过去与未来的分离或区分。生成的本质便是同时在两个方向上进行和拉伸:爱丽丝如果没有变小就不会变大,反之亦然。良知(bon sens)肯定所有事物中都有可规定的意义;但悖论同时是对两种意义的肯定。
柏拉图促使我们区别两个维度:1.可被限制的和可被度量的事物、不变的质,无论它们是持久的还是暂时的,但它们一直假定着停顿与静止、对现在的确立、对主体的确定:某个主体在某个时刻具有某种大、某种小;2.然后是没有尺度的纯粹生成,即真正的生成疯狂,它从未停止,同时在两个方向上进行,始终回避现在,由此促使未来与过去、多与少、过多与不足重合在一种不顺从的质料的同时性中(“较热与较冷一直前进,绝不会停止,而确定的量是停止,而且如不停止存在就不前进”;“较年轻者比较年长者变得更年长,且较年长者比较年轻者变得更年轻,但完成这一生成是他们所不能实现的事情,因为他们如果实现了,他们就不再生成,他们可能是……”)[1]。
我们辨认出柏拉图哲学的这种二元性。它完全不是知性与感性、理念(Idée)[2]与质料、理念与物体(corps)[3]的二元性。它是一种更有深度的、更加秘密的、被隐匿在感性的和质料的物体本身之中的二元性:一种隐蔽的、介于接受理念能动作用的东西与避开这种能动作用的东西之间的二元性。这不是原型(Modèle)与摹本(copie)之间的区分,而是摹本与拟像(simulacres)之间的区分。纯粹生成,即无限制性,只要它避开理念作用、只要它同时既质疑摹本又质疑拟像,它就是拟像的质料。可被度量的事物就处在理念之下;但在事物本身之下仍有这种在理念所强加的、事物所接受的秩序之下续存和“提供”的疯狂元素吗?柏拉图有时甚至会考虑这种纯粹生成是否不可能与语言(langage)[4]具有一种极其特殊的关系:这在我们看来是《克拉底鲁篇》的主要意义之一。正如在言语“流”(一种在语言所指涉的东西上不停地滑动却从未停止的发疯似的话语)的情况下一样,这种关系或许是语言必不可少的?或者,难道不可能有两种语言和两类“名称”吗?其中一类指称那些接受理念作用的停顿和静止,而另一类则表达运动或不顺从的生成。[5]或者,这难道不会是一般内在于语言的两种有区别的维度吗?其中一种维度始终被另一种维度所遮蔽,但继续在另一种维度下继续“提供”和续存。
凭藉着其回避现在的能力,这种纯粹生成的悖论是无限的同一性:同时两个方向的无限的同一性——未来与过去、前夜与翌日、多与少、过多与不足、能动与被动、原因与效应(effet)[6]。正是语言确定了界限(例如过多开始的时刻),但也正是语言超出了界限,并给不受限制的生成的无限等价性恢复界限(“一根烧得通红的拨火棍,你如果拿得时间太长就要炙痛你的手;如果你用一把刀子切割手指太深,通常就要出血”[7])。因此便有了那些构成爱丽丝历险的颠倒。变大与变小的颠倒:“哪个方向?哪个方向?”爱丽丝问道,当时她就预感到这始终同时发生在两个方向上,以致于她只此一次就通过视觉效应来保持大小不变。前夜与翌日的颠倒,因为现在始终被回避:“明天有果酱,昨天有果酱——但今天绝对没有果酱。”多与少的颠倒:五个夜晚要比一个单独的夜晚热五倍多,“但五个夜晚出于同样的理由也冷五倍多”。能动与被动的颠倒:“猫吃蝙蝠吗?”相当于“蝙蝠吃猫吗?”。原因与效应的颠倒:犯错误之前先受惩罚,被刺之前先叫喊,分享之前先服务。
所有这些颠倒就像它们出现在无限的同一性中那样具有同样的后果:爱丽丝的人称同一性的争议,专名的丧失。专名的丧失是通过爱丽丝的所有历险而被重复的历险。因为专名或单名是由知识的持久性所确保的。这种知识体现在那些指称停顿与静止、名词与形容词的通名之中,专名与通名保持着恒定关系。因此,人称上的自我通常需要上帝和世界。但当名词和形容词开始结合时,当停顿与静止的名称被纯粹生成的动词带走并滑进事件的语言时,任何同一性都会因自我、世界与上帝而消失。这便是对知识与背诵的检验,那些被动词迂回带走的词语在其中出了差错,而且这一检验废黜爱丽丝的同一性。好似事件享有一种通过语言来与知识和人称进行沟通的非实在性。因为人称的不确定性不是一种外在于所发生之事的怀疑,而是事件本身的对象性结构,因为事件始终同时发生在两个方向上,因为事件循着这个双重方向,这使得主体无所适从。悖论首先是把良知作为唯一意义来摧毁的东西,不过它随后是把常识(senscommun)[8]作为对不变的同一性的确定来摧毁的东西。
注释
[1]柏拉图著,《斐莱布篇》,24d(中译本参见[古希腊]柏拉图著,《柏拉图全集》[第三卷],王晓朝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95页,译文有较大改动。——译注);《巴门尼德篇》,第154—155页(中译本参见[古希腊]柏拉图著,《柏拉图全集》[第二卷],王晓朝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792页,译文有较大改动。——译注)。
[2]法文学术著作经常以单词首字母大写形式强调某些抽象的哲学范畴,本书中文将以黑体标出;凡是原文以斜体形式突出的词句,本书中文将以楷体标出。——译注。
[3]corps一词在法语中含义颇丰,有“物体”“身体”“躯体”“体”等含义。根据具体语境,本书一般将corps译作“物体”“身体”,其相关形容词corporel译作“物体(性)的”或“身体(性)的”、in-corporel译作“非物体(性)的”或“非身体(性)的”,相关名词incor-porel译作“非物体”。——译注。
[4]langage与langue虽都可译为“语言”,但langage强调言语活动和语言能力,侧重语言的应用和语言技巧的掌握,用途比langue广泛,而langue则指不同种类的语言,也可以指一个集团、一门学科或一个人的用语,侧重于语言的本质和语言的分类。本书将langage译为“语言”,langue将以括号标出法语原词的形式译出。——译注。
[5]柏拉图著,《克拉底鲁篇》,参见第437页及其后。关于上述所有内容,参见本书附录1。
[6]effet在法语中有“结果”“效果”“效应”等含义,“效应”一词在中文中是指事物或行为在其运动、变化过程中引起的反应和结果,不仅可以指科学领域中的因果关系,如德勒兹在《差异与重复》中提及的西伯克效应、开尔文效应等,也可以用“效应”一词来描述和解释其他领域中的现象,如视觉效应、温室效应、蝴蝶效应等。综合所述,本书将effet译作“效应”,包含着“结果”“效果”等含义。——译注。
[7]中译本参见[英]刘易斯·卡罗尔著,《爱丽斯奇境历险记》,吴钧陶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第10页。——译注。
[8]sens commun来自于拉丁文sensus communis,国内学界没有统一译名,可译作“常识”“共识”“共同感”“共同感”等。com-mun有“共同的”“平常的”“常见的”等意思,sens除了“意义”和“方向”等意思外还有“感官”“感觉”“辨识力”等,既与“感官”相关,又与“辨识力”、理智能力有关,因而sens commun也常被译作“共同感”。——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