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唐代赵蕤所撰的《长短经》,是一部体大思精、极具特点的著作。全书以“宁固根蒂,革易时弊”为宗旨(《长短经·自序》),详细讨论了治国用兵的“王霸、机权、正变之术”(晁公武《郡斋读书志》)。作者出入经史,融会诸子,展现出了广博的知识与高妙的权谋智慧。全书以“抄撰”的方式写成,大部分内容抄自先秦至唐代的各种典籍,却又首尾呼应,体系严密,处处反映出赵蕤本人的政治理念。这种特殊的撰写方式,不仅使《长短经》成为早期文献的渊薮,在辑佚、校勘方面极具价值,同时也为今人了解中古时期书籍的撰写、生成方式,提供了一个宝贵的观察窗口。

关于《长短经》作者赵蕤的生平,文献中记载寥寥。在《长短经·自序》中,赵蕤自称“梓州郪县长平山安昌岩草莽臣”。五代时期孙光宪《北梦琐言》载:“赵蕤者,梓州盐亭县人也,博学韬钤,长于经世。夫妇俱有节操,不受交辟。撰《长短经》十卷,王霸之道,见行于世。”《新唐书·艺文志三·杂家类》著录:“赵蕤《长短要术》十卷。”注云:“字太宾,梓州人,开元召之不赴。”综合上述记载,可知赵蕤字太宾,籍贯或为梓州盐亭(今四川绵阳盐亭)。《自序》中提到的“梓州郪县长平山安昌岩(今四川绵阳三台)”,可能是赵蕤撰写《长短经》时的隐居地。明代曹学佺在《蜀中广记·人物记》中,便认为“赵蕤,盐亭人。……隐于梓州长平山”。此外,明代杨慎的《升庵集》中,记载赵蕤“字云卿”,可能另有所据。不过,就名、字相呼应的角度而言,“蕤宾”为十二律之一,故“太宾”之字更为可信。

在赵蕤的生平事迹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其与诗仙李白之间的关系。北宋杨天惠《彰明逸事》载:

(李白)隐居戴天大匡山,往来旁郡,依潼江赵征君蕤。蕤亦节士,任侠有气,善为纵横学,著书号《长短经》。太白从学岁余,去游成都。(《唐诗纪事》卷十八“李白”条引)

据此,李白曾追随赵蕤学习纵横术。李白在其《上安州裴长史书》中,称自己“昔与逸人东严子隐于岷山之阳。白巢居数年,不迹城市,养奇禽千计,呼皆就掌取食,了无惊猜。广汉太守闻而异之,诣庐亲睹,因举二人以有道,并不起”。杨慎认为此处提到的“东严子”便是赵蕤(见《升庵集》卷三《李太白诗题辞》),还谈到赵、李二人曾同时受到广汉太守苏颋的赏识。在《荐西蜀人才疏》中,苏颋有“赵蕤数术,李白文章”之语。(见《升庵集》卷五十六《太白怀乡句》)。然苏颋时任“知益州大都督府长史事”(《旧唐书·苏颋传》),从未出任广汉太守,且《彰明逸事》中关于李白的事迹近乎小说家言,故“东严子”是否就是赵蕤,尚缺乏坚实的证据。不过,李白、赵蕤二人相识,甚至是颇为投契的好友,这一点却是没有疑问的。在李白的作品中,有一首赠予赵蕤的《淮南卧病书怀寄蜀中赵征君蕤》:

吴会一浮云,飘如远行客。功业莫从就,岁光屡奔迫。良图俄弃捐,衰疾乃绵剧。古琴藏虚匣,长剑挂空壁。楚怀奏锺仪,越吟比庄舃。国门遥天外,乡路远山隔。朝忆相如台,夜梦子云宅。旅情初结缉,秋气方寂历。风入松下清,露出草间白。故人不可见,幽梦谁与适。寄书西飞鸿,赠尔慰离析。

根据安旗先生的系年,该诗写于开元十四年(726),李白卧病扬州之时。诗中将赵蕤称为“故人”,又以“尔”相称,反映了二人不拘形迹的亲密关系。而在李白的生平行事中,我们也的确能发现纵横家思想的鲜明印记。如在《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一文中,李白说自己的理想是“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在《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一诗中,李白回忆自己早年曾“误逐世间乐,颇穷理乱情。……试涉霸王略,将期轩冕荣”。而如下文所述,“管晏之谈”“帝王之术”与“霸王略”,正是《长短经》的主旨所在。就此而论,赵蕤及其著作《长短经》,很可能确乎深刻地影响了李白的思想。

关于赵蕤的其他著述,马端临《文献通考·经籍考二·经·易》著录《关子明〈易传〉》一卷,注曰:

晁氏(公武)曰:“魏关朗撰。元魏太和末,王虬言于孝文,孝文召见之,著成《筮论》数十篇。唐赵蕤云:‘恨书亡半,随文诠解,才十一篇而已。’李邯郸始著之目,云王通赞《易》,盖宗此也。”

《朱子语录》:“关子明《易》,伪书也。”

陈氏(振孙)曰:“唐赵蕤注。然隋、唐《志》皆不录,或云阮逸伪作。”

可知自宋代以来,流传有一本据称是北魏关朗撰、赵蕤注解的《关子明〈易传〉》。然如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所云,该书“隋、唐《志》皆不录,或云阮逸伪作”,朱熹亦认为其为伪书。四库馆臣进一步考证,该书系宋人阮逸的伪作,所谓赵蕤注,自然也是出于伪托(见《四库全书总目·经部七·易类存目一》)。那么,《长短经》一书,便是今日能见到的赵蕤唯一的著作。

在流传过程中,《长短经》一书拥有过数个书名,或曰“长短要术”,或曰“儒门经济长短经”,或曰“反经”,梁运华先生指出,此“皆刻板者、著录者或出版者考量儒家传统地位及商业利益所为”(《新编诸子集成续编·长短经》)。在《自序》中,赵蕤自称该书“名曰《长短经》”,自当以此为准。《长短经·三国权》云:“自隋开皇十年庚戌岁灭陈,至今开元四年丙辰岁,凡一百二十六年,天下一统。”可知《长短经》大致写定于唐玄宗开元初年。

关于《长短经》的篇卷数,赵蕤在《自序》中说:“创立题目,总六十有三篇,合为十卷。”《北梦琐言》《新唐书·艺文志》均载《长短经》为十卷。不过,现存最早的宋刊本《长短经》却是九卷六十四篇,卷数少了一卷,篇数反而多了一篇。晁公武《郡斋读书志(衢州本)》载:“《长短经》第十卷载阴谋家,本阙,今存者六十四篇。”可知自南宋时起,《长短经》便已只存九卷。关于这一情形,《四库全书·御题〈长短经〉诗注》认为:“意者六十三篇,‘三’字乃‘五’字之讹,其第十卷阴谋家止有一篇,亦未可知。”但是否如此,已难以确证了。至于书名中“长短”一词的含义,《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云:

刘向序《战国策》称:“或题曰长短。”此书辨析事势,其源盖出于纵横家,故以“长短”为名,虽因时制变,不免为事功之学,而大旨主于实用,非策士诡谲之谋,其言故不悖于儒者,其文格亦颇近荀悦《申鉴》、刘劭《人物志》,犹有魏、晋之遗。

又如前引《彰明逸事》载赵蕤“善为纵横学,著书号《长短经》”,周广业《长短经跋》称本书“命名取《国策》”(读画斋丛书本《长短经》),周中孚《郑堂读书记》云“‘短长’为《战国策》之别称,大(又作“太”)宾以纵横之学术谈儒门之经济,故命名取诸此”。以上意见,皆认为《长短经》的书名与《战国策》的别名“短长”有着直接的渊源。关于此,周斌、梁运华先生均表示反对。周斌先生认为,“纵横学仅是《长短经》中的一个方面”,“诸子百家之术,王霸孔墨之略,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要之在于时势,所谓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变而通之,存乎其心,这应当才是《长短经》书名中‘长短’二字的真正含义,而非古人所谓仅仅‘纵横’之术而已”(周斌《〈长短经〉校证与研究》)。梁运华先生也认为,“所谓‘长短术’,就是善于因时、因地、因势,正确利用各家长短”(《新编诸子集成续编·长短经》前言)。这一论断很有道理,狭义的揣摩游说、合纵连横的纵横术,的确无法涵盖《长短经》的思想。不过,在汉魏以来的语境中,“长短术”一词与“纵横术”大抵同义。如《汉书·张汤传》:“边通学短长,刚暴人也。”颜师古注引张晏曰:“苏秦、张仪之谋,趣彼为短,归此为长,《战国策》名‘长短术’也。”更重要的是,在《长短经》一书中,赵蕤处处表现出对于“霸道”的偏爱。《长短经·自序》云:

管子曰:“圣人能辅时,不能违时。智者善谋,不如当时。”邹子曰:“政教文质,所以匡救也,当时则用之,过则舍之。”由此观之,当霸者之朝而行王者之化则悖矣,当强国之世而行霸者之威则乖矣。若时逢狙诈,正道陵夷,欲宪章先王,广陈德化,是犹待越客以拯溺,白大人以救火,善则善矣,岂所谓通于时变欤?

夫霸者,驳道也,盖白黑杂合,不纯用德焉。期于有成,不问所以;论于大体,不守小节。虽称仁引义,不及三王,而扶颠定倾,其归一揆。

恐儒者溺于所闻,不知王霸殊略,故叙以长短术,以经纶通变者。……大旨在乎宁固根蒂,革易时弊。

赵蕤开宗明义地指出,王道与霸道旨趣有别,不可偏废,应当根据时势的不同加以取舍。而一般的儒者拘泥于“宪章先王,广陈德化”的王道,“溺于所闻,不知王霸殊略”,所以自己要“叙以长短术,以经纶通变”。由此可知,《长短经》所讨论的种种治国、理政、用兵之术,并不是着眼于太平治世的,而是要在“时逢狙诈,正道陵夷”之时,王道失效之后,起到“扶颠定倾”“革易时弊”的作用。在本书的《霸图》《七雄略》《三国权》三卷中,赵蕤回顾了自战国以来直至隋唐之际的历史,并着重关注了战国七雄、楚汉相争、三国鼎立这样的群雄逐鹿时期,以及易代之际的风云变幻。至于每个朝代的承平时期,往往一语略过。在这些篇章中,赵蕤又浓墨重彩地讲述了辩士谋臣们的精彩韬略,以及他们在历史关键处所发挥的一锤定音的作用。如在《七雄略》中,赵蕤对于战国时期的历史鲜有涉及,却长篇累牍地抄录了苏秦、张仪二人的游说之辞,以此展示二人对天下局势造成的巨大影响。可见,在赵蕤心目中,像苏秦、张仪,乃至随何、蒯通、郦生、娄敬、陆贾、荀攸、张宾这样的乱世中的策士,正是以“白黑杂合,不纯用德”为特征的“霸道”的成功践行者。从这个意义上说,《长短经》与苏、张等纵横家在精神气质、政治理念上无疑是相通的。故赵蕤所谓的“长短术”,不妨理解为一种适用于乱世的,语义略等于“霸道”的“纵横术”。这可能正是赵蕤将本书命名为《长短经》的原因。

就具体内容而论,《长短经》可以划分出七个互相关联的主题:

(一)全书卷一至卷三为《文》,由于体量过大,分为上、中、下三卷。其中《大体》《任长》《品目》《量才》《知人》《察相》《论士》七篇,主要讨论君主如何识别、委任人才的问题。赵蕤认为,知贤而善任,是君主为政的大体,然“人未易知,知人未易”(《知人》),人才不仅有才能高下的差别,禀性品类的不同,还会有似是而非之人混淆其间。而不同的官职,所需要的人才类型也各不相同。故君主必须熟悉包括相术在内的多种识人之术,并深谙设官分职之法。作为这一主题的收束,赵蕤在《论士》篇中再次强调了“得人则兴,失士则崩”,并指出君主应当尊贤重士,不可求全责备。

(二)《政体》《君德》《臣行》《德表》《理乱》五篇,均围绕着国家治理中某些纲领性问题展开讨论。《政体》篇指出君主必须“审于时,察于用,而能备官”,并讨论了“教诲之政”如何实行的问题。《君德》《臣行》篇讨论了君主、臣子的德行与才能问题。《德表》篇讨论了不同才性的品类与优劣,以及如何通过修身、正心来弥补缺憾。《理乱》篇讨论了如何通过各种外在迹象,判断一个国家的治乱情形,并指出君主治国应当重视“势”的作用。这些问题紧承上一主题而来,《政体》篇题后赵蕤自注:“夫政理得人则兴,失人则毁,故首简才行,次论政体焉。”

(三)《反经》《是非》《适变》《正论》四篇,是《长短经》中尤为精彩的一个主题。《反经》《是非》《适变》三篇,强调了治国之术多种多样,不同学说的适用场景不同,是非优劣不可一概而论。而《正论》篇是对以上三篇的总结,赵蕤站在思想史的高度,对百家学说进行了纲举目张的概括,最后指出应“有法无法,因时为业”,以“通变”为根本的宗旨。

(四)全书卷四至卷六为《霸纪》,包括《霸图》《七雄略》《三国权》三篇,《三国权》又分为“蜀”“吴”“魏”三节。这一主题主要是对历史大事的回顾,并包含了对历史经验的总结。如在《霸图》结尾,赵蕤指出历代之兴皆由于“得贤豪,为人兴利除害”,历代之亡皆由于“任用群小,奢汰无度”。《七雄略》的末尾,谈到了郡县制与封建制孰优孰劣的问题。《三国权》结尾部分,谈到了必须防范地方官权力过大、统御地域过广的问题。

(五)卷七为《权议》,包括《惧诫》《时宜》两篇,主要围绕着“权变之道”展开讨论。在《惧诫》篇中,赵蕤搜集了众多历史事例,从多个角度展示了权变之道的成败经验。篇中指出,在天下动荡的特殊时期,必须戒慎恐惧,综合各方面情况进行审慎的判断。《时宜》篇则借助事例,从“情”“形”“势”三个方面讨论了权变之道的成败关键。

(六)卷八为《杂说》,共十九篇。如名所示,赵蕤将一些不太好归类的篇目收入这一卷中。如《钓情》篇列举了游说君主的种种困难,指出游说者必须通过“物”“言”“事”“志”等途径探知君主的隐情。《诡信》篇指出貌似诡诈之人,往往才是真正的忠信之士,“诡谲之行,乃忠信之本焉”。而《定名》篇则搜罗典籍,广征博引,辨析道、德、仁、义、礼、智等重要概念的定义。本卷涉及的内容相当驳杂,篇章之间的关系也不甚紧密。

(七)卷九为《兵权》,共二十四篇。本卷在兵书中广泛抄撮,讨论了一系列重要的军事理论问题。就形式而言,本卷在《长短经》中是较为特殊的:一方面,本卷有独立的序言,这在全书中独树一帜;另一方面,本卷没有沿袭卷一至卷八的篇名编号,而是以《出军第一》至《还师二十四》重新编号。这不禁让人怀疑,赵蕤有可能原本打算撰写一部独立的兵学著作,但因篇幅较短,难以独立成书,故并入了《长短经》中。若这一猜测不误,那么本卷《兵权》。以及已散佚的第十卷《阴谋》,很可能是作为《长短经》的“外篇”存在的。

就整体而言,《长短经》中的这些主题依次展开,彼此呼应,呈现出相当严密的逻辑结构,并处处显示出“期于有成,不问所以;论于大体,不守小节”的思想旨趣。赵蕤在阐述这套“长短术”时,很明显是以帝王师的身份自居的。周斌先生推测,《长短经》是一部进御之作,是作者“进献给当朝皇帝唐玄宗的一个作品”,极有见地。《长短经·自序》云:“当代之士,驰骛之曹,书读纵横则思诸侯之变,艺长奇正则念风尘之会。”从某种角度说,这句话不仅是赵蕤对纵横家、兵法家所下的判断,同时也不妨视为作者的夫子自道。但问题是,如果“书读纵横”“艺长奇正”之人,却生活在唐初这样一个相对承平的年代,遇不到“诸侯之变”“风尘之会”,又怎么办呢?那么,这些多少有纸上谈兵之嫌的“扶颠定倾”之术,也就不免沦为难以施展的屠龙术了。这种思想与时代的错位,大概也是赵蕤终生不仕、李白坎坷连连的部分原因。

《长短经》的撰写方式是很有特点的。周斌先生在《〈长短经〉校证与研究》一书中谈到:

《长短经》全书约十九万字,而赵蕤自己写作的成段文字不过数段而已,其余均是抄自先秦至唐代各种书籍,涉及经、史、子、集四部书百余种。赵蕤引用前人著作的形式有两种,三分之一是明抄(写出书名或作者名),三分之二是暗引(不写出书名和作者名)。赵蕤在引用前人著作时,常以简明的几个字或设问、或总结、或说明、或承上启下,这类文字的数量要比赵蕤自己写作的成段文字的数量多得多,但这两类属于赵蕤写作的文字加在一起,也不足一万字。而《长短经》的十八万字,均是明抄或暗引自前人著作。

事实上,这种取材于前人著作,并加以削删、抄撮、编排的著述方式,在中古时期相当常见,是这一时期书籍生成的重要方式。周斌先生称之为“编述”,但更常见的名称则是“钞(抄)”或“抄撰”。南朝时期,曾设立有专门的“抄撰学士”。童岭先生指出,在六朝隋唐时期,照本不动而誊录者谓之“写”,部分摘录且可作改动者谓之“钞”。(见《六朝隋唐汉籍旧钞本研究》)而在这一摘录、改动的过程中,新的著作也随之诞生。《隋书·经籍志》中收录了不少抄撰而成的书籍。以史部为例,《隋书·经籍志·史部·杂史》收录张缅《晋书钞》三十卷,卫飒《史要》十卷(注曰“约《史记》要言,以类相从”),王蔑《史汉要集》二卷(注曰“抄《史记》,入《春秋》者不录”),张温《三史略》二十九卷,张缅《后汉略》二十五卷,葛洪《汉书钞》三十卷,阮孝绪《正史削繁》九十四卷等抄撰而成的史著。《杂史》类小序云:“自后汉已来,学者多钞撮旧史,自为一书,或起自人皇,或断之近代,亦各其志,而体制不经。”这类著作,在《四库全书》中被称为“史钞”,而《长短经》中的《霸图》《七雄略》《三国权》三篇,正是相当典型的史钞类文献。除了史部之外,这类书籍在经部、子部、集部中也不在少数(参见曹之《古代抄撰著作小考》)。

但必须注意的是,在这一类著作中,其“抄撰”的目的与方式是不尽相同的。有些著作是针对一书的抄撰,通常是由于原书篇幅过大,通过择要抄撮以便观览。有些著作是针对众书的抄撰,并将挑选出的材料加以重新编排,如上引卫飒的《史要》,就是摘取《史记》中的“要言”并“以类相从”,这也是魏晋以来盛行的类书的编撰方式。但这些抄撰工作,主要着眼于对原书材料的择取或编排,在思想上未必有进一步的发挥,某种程度上可以视为原书的衍生产品。而《长短经》则完全不同,用周斌先生的话说:“赵蕤用前人的文句编织了一个属于他自己的思想体系。虽然这些思想的局部都已存在于前人的著作中,但任何局部都不能大于《长短经》这个整体。”这使得《长短经》成为一部非常特殊的、具有高度创造性的抄撰类文献。

那么,赵蕤是如何以“抄撰”的方式,阐发自己的思想呢?首先,《长短经》采用了“自为经传”的著述模式。以“经”命名著作,不仅反映了赵蕤的高自标置,同时也便于以经注并行的方式灵活组合各种材料。书中的不少篇章,以某些经典文献作为纲目,并以自注的形式补充大量材料与历史事例。如《政体》篇以《管子·牧民》“十一经”一节作为论述大纲,并在自注中附以大量史事与前人言论作为佐证,深入阐发了“教诲之政”的条目与施行办法。又如《君德》篇以虞世南《帝王略论》为纲,广泛援引各类文献,如曹植《汉二祖优劣论》、曹丕《周成汉昭论》,等等,对于历代君主的优劣得失进行了深入的讨论。这种著述方式,使《长短经》中的某些篇章,往往能比原书更为充分地阐发某一道理。

其次,在许多篇章中,赵蕤会将材料进行相当细致的拆分,并按照自己的思想体系重新加以组合。如在第九卷《兵权》中,赵蕤从《黄石公三略》《六韬》《孙子兵法》等兵书中抄取了大量材料。《还师》篇末尾的自注中,赵蕤承认《兵权》卷“皆诸兵书中语也”。但就本卷整体的篇章结构、编排逻辑而言,却不雷同于上述任何一部兵书。《孙子兵法》某一篇章中的材料,往往依照叙述重点的不同,被细密地拆分到本卷的不同章节中。通过这一方式,赵蕤建构了一个以《出军》为始,以《还师》为终,涵盖了兵权谋、兵形势、兵阴阳之学的相对完整的兵学体系。

最后,在某些篇章中,赵蕤还将前人的不同观点拆分汇聚,让它们互为补充,甚至互相辩驳。关于此,以《是非》篇最为典型。赵蕤从经史典籍中挑选了五十三对正反命题,让不同时代、不同学派的先贤们站在同一个辩论场上,以“是曰”为正方,“非曰”为反方,彼此间展开激烈的交锋。兹举二例:

是曰《大雅》云:“既明且哲,以保其身。”《易》曰:“天地之大德曰生。”非曰《语》曰:“士见危致命。”又曰:“君子有杀身以成仁,无求生以害仁。”

是曰《越绝书》曰:“炫女不贞,炫士不信。”非曰《汉书》曰:“大行不细谨,大礼不让辞。”

这些辩论的内容,涵盖了历史经验、治国之术、立身之道以及鉴识人才等各个方面。在这种情形下,赵蕤不仅是一位抄撰着,更成为了先贤们的裁判者。这些“相灭相生”“相反相成”的精彩辩论,转而成为赵蕤“通于时变”思想的注脚。

综上所述,《长短经》中的绝大部分内容,均来自先秦至唐代的各种典籍,但这些材料经过赵蕤的削删、抄撮、编排,却组成了一个以“经纶通变”为宗旨,篇章之间密切呼应的严整体系,处处反映出作者本人的思想理念。换言之,《长短经》虽是抄撰而成的著作,但思想阐释的主动权,却始终牢牢把握在赵蕤手中。这也为我们了解中古时期书籍的撰写、生成方式,提供了一个宝贵的样本。

关于《长短经》的版本情况,周斌先生进行过相当完善的考证。现存最早的《长短经》刻本,是由杭州净戒院所刻的宋刊本。周斌先生指出,“该本是海内外宋刊《长短经》孤本,为四库全书本《长短经》之底本,也是现今所传此书各种抄本、刻本之祖本”,现藏于上海图书馆,文物出版社曾加以影印,后又收入《中华再造善本》丛书中。关于该本的刊刻时代,四库馆臣认为系“南宋旧刻”,《中华再造善本·长短经》在扉页题名“南宋初年杭州净戒院刻本”。而陈先行先生则从装帧形式、字体、避讳等方面出发,列出六条证据,主张该本为北宋刻本。(见《上海图书馆藏宋本图录》)除宋刊本与《四库全书》本之外,尚有清嘉庆年间刊刻的读画斋丛书本《长短经》与光绪年间刊刻的函海丛书本《长短经》,前者后收入《丛书集成初编》中。

在今人的整理本方面,中华书局于2017年出版了梁运华先生整理的《长短经》(《新编诸子集成续编》)。该书以净戒院本为底本,以读画斋丛书本为校本,《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为参校本点校而成,并附有简短精要的注释,是目前最精善的整理本。由于《长短经》富于权谋智慧,坊间各种关于《长短经》的整理本、注释本不下十种,此处不一一列举。

在相关研究方面,周斌先生的《〈长短经〉校证与研究》一书很值得注意。如上文所述,《长短经》是一部抄撰而成的著作。周斌先生紧紧围绕这一点,在“校证”部分,采取了“先考源,而后据其所引书进行他校”的校证方式,充分揭示了《长短经》一书的特征。在“研究”部分,则对赵蕤的生平,《长短经》的流传与版本情况,《长短经》的文献与史料价值等一系列问题进行了深入的讨论。在附录部分,还编定了《长短经》所引文献的详细索引,为研究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本次注译以净戒院本为底本,并充分借鉴了梁运华先生整理的《长短经》、周斌先生以及前哲时贤的研究成果。注释与翻译的范围,包括《长短经》的正文与自注,力求提供一个完整、准确的《长短经》读本。由于学力所限,书中必定存在着不少疏漏,敬请读者批评指正。

刘子立

2024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