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山峻岭间,雪色茫茫。
倘若站在云端俯瞰,势必会瞧见连绵山脉中,似有一条白蛟蛰伏,蜿蜒躺卧在莽莽山野之间。
在那白蛟身侧,似乎仅有一线之隔,还另藏着一条小蛇,蔓过千山万岭,蜿蜒延伸。
哪怕看上去仅是一线之隔,可落在山岭间,却是隔着重重高山。
而那小蛇,实际上是一条鲜为人知的官道,是这连绵山脉中唯一的人道。
至于那条白蛟,则是堆满白雪的山中兽道,各种几近通智的大兽,沿途盘踞生长。
山中官道上,一队车马,从远处颠簸而来。
“诸位,都打起精神来,翻过这山,咱们可就进入楚国地界了!”
一匹神骏无比的白马背上,跨着个行脚商人打扮的中年男子。
如若不扒下衣裳,很难看出那中年男子衣下正穿着沉重甲胄。
披重甲,骑白马,头戴兜鍪,肩披顿项,此等装束,哪怕身处沙场,也是万中无一的勇将。
而此人,正是稍加乔装的悍将。其名李信,是楚国领兵万人的万户都尉。
“这一路颠簸,好生折烦了诸位。待到了京城,我家主人做东,定当好好犒劳诸位。”
声音从身后传来。
那人胯下骑枣马,穿了一身好绸缎,既保暖,又气派,看上去似是个富家老爷,可究其身份,却是个府邸管事。
他名谢金十,若是此事办妥了,回京之后,便能与府邸大管事、二管事那样,成为第三个得了东家赐姓的三管事。
“谢管事言重了,既是丞相所托,又有军令在先,末将自当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李信双手抱拳,打着官腔。
谢金十眯着眼,笑道:“李都尉,此行若非有你和马总镖头,未必能如此顺心遂意,理应当赏。”
“既如此,还望谢管事替末将在梁大官人面前,美言几句。”
李信很是老练的打着官场话,但话虽如此,可他却打心眼瞧不上这谄媚至极的谢管事。
若非军令难违,他实在不想走这么一趟。
没甚好处,也就那马总镖头的酒水,有些滋味。
“要的,要的,李都尉安心。”谢金十笑着回应,随后又暗自思量道:
“待事成之后,我便是梁金十。到了那时,你这小都尉也能給我几分薄面!”
思忖间,谢金十心中笑意不禁溢于言表,仿佛这东家的赐姓,已是板上钉钉。
他撇了一眼马车后箱,眼中欣喜更如泉涌。
此去两国交界的那片无主之地,为的便是车上那块石碑。
否则,也不会特意绕行远路,押着生辰纲,沿着人道,去了一趟山外山。更不会有李都尉等人,一路护送。
说到底,还得是丞相手眼通天啊!
谢金十这般想时,又暗自庆幸自己能在乱世之中,去了梁府当差,能屁颠屁颠跟在自家主子屁股后面儿,闻着香,沾沾光。
越是想到此处,谢金十就越是喜不自胜,他扬了扬手中策马长鞭,一路走马观花,意气风发。
马蹄渐渐。
车队如小蛇般,覆在形似大蛇的官道,颠簸缓行。
跨马骑行在最前面的镖人,是个中年男子,名为马昝仙,乃是这趟镖的总镖头。
早在进入这片山脉时,他就隐隐感到有些反常。这夹道两旁的林莽里,实在是静得可怕。
蓦然间,马昝仙忽地眉头一紧,急忙勒住缰绳,沉声大喊:
“不太对劲,大伙儿小心!”
话音未落,就见道旁黑压压的林子里,兀地窜出数十道白色身影。
“玃猿,是玃猿!”
车队里,有人眼尖,一眼便看出那是何兽。
高山之上,有兽与猴相类,长七尺,能作人行,善走逐人。
其名,玃猿。
却见这拨玃猿冲到三十步开外后,忽有半数停步蹲身,双臂自然垂下。
只是···
那些玃猿钻出手臂的白色皮毛之下,竟有根根青筋暴起,似是在攒力从地上举起什物。
定睛一看。
原来竟是在搬起林地里事先藏好的岩石,然后高高举过头顶,猛地掷了出去。
“嘭!嘭!嘭!”
岩石如骤雨砸落,却又被一个个武夫以蛮力压了过去。
所幸马昝仙耳听八方,洞若观火,提前察觉到了危险。
否则···
哪怕这一行人最差也是九品一练的武夫,但也绝非能在这场突如其来的袭杀中,拍着胸脯,保证自己安然无恙。
“砰!”
马昝仙手持一条黑铁戒棒,好似斜举长枪横扫,随意一棒,便在身前划出一道风压带,阻滞着玃猿砸来的飞石。
他顶在车队最前,打着头阵,极其骁勇善战。
那些密如雨点的飞石,甫一触到风压带上,顷刻间,或弹落在地,或碎裂成灰。
然而,另有半数玃猿,拎着藤木,一个个仿佛身经百战的刀兵,趁着众人抵御飞石的空当,冲杀了过来。
它们尖啸着,来势汹汹,速度极快。
只见一道道白色身影一晃而过。
三十余步的距离,竟然只在几息之间,就逼至近前。
“咴——”
马受了惊,霍地支起前蹄,半立而起,不安的嘶鸣起来。
“哼!”
马昝仙闷哼一声,胯下骤然发力,夹住马腹,砰的一声,马蹄猛地往地面压了下去,震得周遭尘土飞扬,滚滚四散。
几乎是同一瞬。
车队中有一道魁梧身影,从马背上一跃而起,如一道弧线划过半空,箭射到玃猿群中。
就在那人落地的刹那,方圆数丈的地面,伴着一阵巨响,轰然塌陷,震得周遭泥石,离地四起,一并炸裂开来。
滚滚烟尘中,却见男子向前递拳。
下一刻。
拳罡如柱,破开重重烟尘的同时,如洪水激流般,冲出十数丈远,将围杀而来的玃猿群,瞬息冲散。
一些正巧在拳罡轨迹上的玃猿,甫一触及那股磅礴气劲,便悉数如烘炉点雪,化作血雾齑粉。
化体窍劲力如箭如罡,激射而出,这是七品武夫的力量显化之一。
随着拳力、境界的增长,这股罡劲会愈发磅礴绵长。
甚至有罡劲臻至绝巅者···
一拳即出,可叫九霄云庭直坠人间!
但这股罡劲,伊始之际,亦如蚍蜉孱弱,能击出几寸开外,已经是万里挑一的人中龙凤。
可方才李信一拳,却是硬生生开出一条十数丈长的血路。
不言而喻。
这位都尉大人,即便在七品武夫当中,也是备受瞩目的佼佼之才。
就在拳罡开道的那一刹,忽听得一声大喝。
“李兄弟,我来助你!”
却见马昝仙手持戒棒,翻身跳下马背,与李信联袂冲杀而去。
无需旁人帮持,李信与马昝仙俩人,顷刻间便将这拨不知死活的玃猿,杀得片甲不留。
车队中。
看着遍地的断肢残骸,谢金十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不愧是万夫莫敌的七品武夫,这俩人若是一同进了沙场,恐怕数万人的军阵,也得被搅出一片血海来!
···
···
马蹄阵阵。
车队快速穿离这片丛林。
“这些玃猿,许是惯犯,竟然配合的如此娴熟。”
官道上,马昝仙骑在马背上,按辔徐行。
他拔下葫芦塞,仰头灌下一口烈酒后,熟练的往身侧一扔。
李信接过朱红色的酒葫芦,畅饮之后,胡乱抹了下嘴角酒渍,然后遥望着四下山野,沉声道:
“许是山中出了什么大变故,才致使这些玃猿,胆敢无视昔年霸王定下的规矩,擅闯山中人道。”
闻言,马昝仙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理是如此,或许是那头玃猿之王死了,族群正值伐战,争夺新王之位。”
“哈哈哈,马大哥说笑了。为了争夺山寿,这山中大兽可是换了一批又一批。唯独那老猿活了不少年岁,楚国不少稗官野史里,可都是有它的影子。”
“李兄弟所言极是。”
马昝仙沉默了一下,目光忽然望向前方,似乎想要一眼穿过重重高山。
见到这一幕,李信似有所感,问道:“马大哥,可是又念旧了?”
马昝仙叹了口气,“唉,十三年前,我遭仇家做局围杀,虽冲出重围,但也是奄奄一息。”
“当年幸得李大哥搭救,否则哪有我马某人今日威风。可我这些年,却从未回去看望过救命恩人一眼,如今恰好途径此处,不知...”
见马昝仙面露难色,李信旋即自作主张道:
“马大哥安心,若你途中想暂留片刻,自然与你方便。若你想带走谁,也全凭你一人做主。”
话未毕。
李信又别过头,望向身后谢金十那边,微笑道:“末将以为,谢管事肚中能撑船,这等小事,定会不吝通融。”
听得此言,处世圆滑的谢金十连忙赔着笑,点头回应:“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言语如珠转,脆落在地。
车碾声碾着马蹄声,两相渐行渐远。
···
···
与此同时,卧牛山中。
李暮如一匹雪狼,在山地里迅疾穿行。
他的速度极快,脚步却极轻,哪怕匆匆掠过雪地的时候,不小心踩断了落枝,也未曾发出过一丝细微声响。
“循着气味来看,这些山蛮,数目不少于二十之数。”
李暮分辨着空气中的气味,目光一凝,直视不远处的山隘。
他缓缓收回视线,思忖道:“进了牛背山吗?难道是去寻什么奇珍异宝?”
无论是稗官野史,还是茶楼说书,都流传着深山大泽多居奇物的奇闻异事。
沉默了片刻,李暮伸手往地上抓起一把雪,扬在空中。
他看着漫天纷扬的雪花,喃喃道:“莫非···是为了劫那生辰纲?!”
说这话时,李暮声音几近颤抖,倘若真是他所想的那样,这群山蛮···又是从哪里得来的风声?
“难道那一夜,梁秦话中虚实难定,他其实早就告知了山蛮,此间会有生辰纲经过?!”
要知道,当初梁秦胆敢生出这个念头,盖因他手里有着市面上弄不来的药散。
那药散无色无味,化在空气之中,一旦吸入肺叶,足以让八品武夫,在一个时辰内,功力尽失,形如废人。
故此,梁秦才敢以身试险。
至于山蛮···
诚然,他们个体实力的确要远远高过寻常武夫一大截,但能押送生辰纲的人,哪个又会是省油的灯?
“呼~”
沉思过后,李暮长长吸了一口气,然后收敛心神,拔了拔脚,朝着山隘走去。
他要追上那群山蛮,再进牛背山。
哪怕不是亲手杀贼,李暮也要亲眼目睹贼死贼灭,才能安心。尤其是那方豹,竟背叛同族,卖身投靠山蛮,若论其罪,自当可诛。
如若不除,其心难安。
···
···
“头儿,这附近啥都没有。”
“头儿,这里也一样。”
牛背山左部山谷里,一阵阵粗犷的声音此起彼伏,回荡在林野深处。
三大王蛮雄身骑白狼,睥睨四野,脸上颇有愠怒,却始终隐忍着没有发作。
“方豹!”蛮雄沉声开口。
这声音如闷雷滚动,先是在空中炸了一炸,然后才似有千钧之力,覆压而下。
听得这声闷喝,方豹急忙抱拳半跪,神色紧张,颤声道:“小的在...”
只是方豹甫一说完,身形就轰地沉了下去,胸口处更是如有万吨重的泥石洪流滔滔而来,以至于他不得不双掌撑地,气息粗喘。
几乎只在一瞬之间,额头、脊背,就渗出豆大汗珠,扑在地上、衣上,破碎如花。
“三大王...”方豹面色涨红,几乎就要窒息而亡。
“哼!”
蛮雄冷哼一声,随手一挥,覆压在方豹身上的那股无形压力,顿时如潮水散退。
“我不杀你,是因为你还有用。若是搜完这片山脉,仍不见一丝半点异兽异宝的踪迹,到了那时,我必将你千刀万剐!”
冰冷的声音尖锐如钩,好似一点点扯住方豹的皮囊,陷在血肉中,随时都能扒皮剔肉,将他彻底撕碎。
可他却又无可奈何,甚至无力反抗。
心思渐起,方豹逐渐暗生悔意,怎就稀里糊涂的进山来了,还正巧撞在了三大王的气头上。
他深知,若非有山隘前的那条狭窄兽道,证明此处确实存有异兽活动的痕迹,否则···自己这会必定已是深山之中的一堆烂肉。
“头儿,这里有条路,能径直通往右侧山谷,那边有片薮泽,雾气茫茫,显有非凡之处。”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嘹亮男声,是个中气十足的年轻山蛮。
蛮雄听得此言,顿时两眼放光,沉声道:“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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