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香四溢。
炉膛里的火苗,渐次黯淡。
“黄牙叔,药煎好了。給你放桌上,记得趁热喝。”
李暮朝屋内喊了一声,这才端着药,放到桌上。
“咳咳咳~,晓得了,你且去忙吧,我这副身子骨,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屋内光线幽暗,老猎户黄牙哪怕躺在榻上,也舍不得多燃一会儿油灯。
“黄牙叔,吃的我也給你放这了,我明日再来看你。”
见屋内人应了一声,又端起药碗喝了下去,李暮这才收回视线,安心离去。
屋外。
凛雪如骤,纷纷扬扬。
李暮双手笼袖,沿着村道姗步而行。
不知不觉间,竟往村口走去。
甫一临近村口,就远远瞧见傻子二柱,正站在村口那棵歪脖子树下,左顾右盼,翘首以待。
只是他心心念念的双亲,早就死无葬身之所,不知魂归山野何处,成了哪头野兽腹中资粮。
李暮停下脚步,望着那憨厚身影,欲言又止。
倒是二柱瞥见了李暮,连忙痴痴笑着,挥手打着招呼:“暮哥儿....好....”
“有才,天寒地冻的,早点回去。”
李暮走近,试图劝说。
却见二柱连连摇头,指了指村外,说着日复一日的言语:“等....阿爹....阿娘....”
“有才啊...”
李暮正要言语,却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呼喊,“暮哥,暮哥!大事不好了!”
目光循声一探。
李暮皱了皱眉,问:“卷菜头,今个儿你不是去給王大上坟去吗?怎么还不去村后头?”
却见那卷菜头低头弯腰,气喘吁吁,缓了好半晌,这才缓过劲来:“暮哥,大事不好了,我刚刚去給王哥上坟,瞧见...”
“瞧见什么?”
见他吞吞吐吐,李暮心中顿时隐有不安。
“瞧见暮哥您爹的坟,被人刨了个底朝天!”
“什么?!”
李暮心头一颤,险些一个趔趄,倒头栽进雪地里。
若是野狗刨尸,必定是闻着腐臭而来。可这坟···只是个衣冠冢啊!
闻言,李暮立刻箭步流星。
火速去了村后山岗。
尚未走近,只是放眼弥望,视野之中就见到山岗上连片的坟包被刨翻后的凄惨模样。
衣冠冢如扔进灶膛里的苞米,嘭嘭炸开,方圆几丈之内,遍地都是泥土迸裂的碎渣。
“这?”
“什么都没丢?!”
李暮目光一凝,面色凝重。
坟中铺着李父遗物,数目极少,仅有几件换洗衣裳,和一些不值钱的物件。
目光巡睃一番后,仍旧寻不到半点儿蛛丝马迹。
李暮蹲下身子,伸手抓起一把土,握在手里,然后细细捏碎。紧接着,又以狼性、神通,寻踪觅迹。
却始终不见丝毫草蛇灰线。
李暮眉头紧蹙不已。
往昔目力所及,见微知著,端倪可察,可如今却是沉吟未决,无迹可寻。
他思了又思,饶是茫然若迷。
寒风过岗,白草倾伏。
李暮摊开手掌,任由寒日里的凛风,吹散手心碎土,化作点点黄灰,零落在地。
“唉,先埋起来再说。”
即便只是衣冠冢,可倘若置之不理,放任坟中“遗骸”曝尸荒野,哪怕旁人不在背地里骂他数典忘祖,大逆不道,李暮自己也会良心难安。
至于旁人子嗣埋不埋自家祖宗坟头,李暮管不着,也懒得管。
言语之际,他已经起身埋土。
无意一瞥,恰好瞧见刚被埋进土里的手札。
不必凝睇端量,那手札自是破旧泛黄,品相极差,只是个平实寻常之物,见不得有甚稀奇古怪之处。
即便李暮以神通格物致知,凝眸再视,依旧与先前所见别无二致,只是一本手札而已。
村后大片坟包,无端遭人刨翻,李暮心中大有郁结,却又实在琢磨不透事出何因。
扫去一眼后,他便继续低头掩土。
“咣!”
填土之后,李暮伸出手掌,一下下拍着坟头泥土,垒缮边角,直至微微隆起,好似一座小山包。
朔风卷地。
道旁野草从秋死,赤心不鉴人间愁。
少年复行来时路,下了山岗。
···
···
沃雪皑皑,风声洓洓。
檐上寒鸦凄切,沙哑嘶鸣。
惹得屋内少女愤然作色。
“去去去,到别处哭坟去!”
她举起笤帚,踮着脚尖,却还是够不着那叫声可憎的乌鸦,遂又向上蹦了蹦,然后看准时机,向那乌鸦重重拍去。
啪的一声。
笤帚拍在檐角,怏然扑空。
但见那乌鸦张开漆黑羽翼,扑腾了几下,然后振翼而飞。
风雪簌落。
鸦声哑哑叫着,似是冷嘲热讽,盘旋在院子上空,徘徊不去。
“好讨厌呀!”
少女银牙紧咬,盯着雪中乌鸦,气不打一处来。
恰逢李暮沿着村道,临近此处,耳畔边的阵阵鸦声,同样惹得他忿然作色。
他停步弯腰,拣了块没甚泥泞的碎雪,在手心里揉成雪球,信手砸了出去,甚至从始至终,都未曾向空中那只乌鸦,投去半点目光。
只是听声辨位,随手一掷。
骤息之间,雪球便穿过风雪,箭射在乌鸦身上,点点白花迸溅四散的同时,那只乌鸦顿时如石子般笔直落了下去。
院中。
少女正要进屋,忽然听得空中“啪”的一声,旋即停步转身,向身后望去。
凤眼一探,恰好撞见空中那只寒鸦竖直坠落,一头栽在雪地里。
“姐,今天有肉吃了!”
少女面露喜色,逐渐眉开眼笑。
言语之间,她已经背过身去,微微躬下腰肢,圆润挺翘的臀儿与盈盈一握的柳腰之间,乍现一抹精致弧度。
屋内传来一阵女子的轻咳声,“柳儿,屋外天寒,小心着凉。”
“知道了,阿姐。”
少女拾起乌鸦,款款进屋。
不远处,李暮静立雪中,缓缓收回视线。
虽不顺路,但他还是先去了一趟王大家中,这才折返。
少顷。
屋外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小袋余粮和肉。
若是吃得紧巴,屋内姊妹许能熬过这个寒冬。
···
···
雪色里。
菡娘子拎着木桶,走出里屋。
腊冬严寒,院中积雪深厚,无需出门挑水,自可盛雪融烧。
“菡姐,天寒,小心些。”
李暮似是不太放心,紧紧跟了出来。
菡娘子粲然一笑:“呀,暮哥儿,没事,你回屋坐着呢。”
话音未落。
她便缓缓走进院中。
甫一弯腰,就见有一阵脚步走来,她还未抬眸去探,耳畔便听得两道嗓音,不约而同响起。
“暮子?”
“马叔?”
循声见去。
那是个中年男子,五官沉毅,身着黑袄,背了一条戒棒,似是风尘仆仆而来。
其人,正是押运生辰纲,从山中隐秘官道而出,途径此处的马昝仙。
俩人对视一番后,纷纷面露喜色,竟在俯仰之间,毫无滞涩的热络起来。
“好小子,都长这么高了!”
马昝仙走到近前,微笑着拍了拍李暮肩头。
“马叔,快些进屋!”
“诶诶,好。”
菡娘子心灵手巧,见得这一幕,她立刻便去斟茶倒水。
纤细葱玉的手指在茶罐里轻轻拨弄,菡娘子刻意挑出色泽翠润的茶碎,一撮撮捻了出来,烧水煮热,然后倒入杯中。
杯盏中,茶汤清淡如水,口感粗糙,茶味浓烈。
能够在食不果腹的乱世灾年,温饱之余,再喝上一盏茶,不仅是难事,更是幸事。
虽说是茶,但也只是粗茶杂叶,也就是拢成膏抹的茶叶碎末。
远不及做工精细的片茶,腊茶,更远不如龙团凤饼,兼顾品相口感,入喉甘甜,回味无穷。
“家中没甚好茶,还望叔叔莫要怪罪。”
菡娘子莲步轻盈,端着茶水送到桌上。
“侄媳客气了。”
马昝仙走南闯北,自然不缺这点眼力见。
他接过茶盏后,轻轻抿了一口,不禁怆然道:“暮子...你爹...是怎么死的?”
闻言。
李暮面色怅然,沉默了片晌才道:“马叔,我爹...进了深山后,再无音讯,许是被黑瞎子一脚踢腾死了...”
听得这话,马昝仙顿时眉头一紧,他喉结滚动,似是欲言又止。
见他视线游曳,菡娘子立刻会意,旋即便一边说着“暮哥儿你们先聊,我去煮饭”,一边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只是她才至门边,便被李暮喊住,然后又见他对马昝仙开口说道:“马叔,这里没外人,您有话直说便是。”
“哈哈,暮子你如今颇有几分当家做主的模样了,不错!”
马昝仙冁然而笑,随后敛容收笑,正色道:
“昔年,李大哥于我有救命再造之恩。古人诚,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暮子,我有意带你入京,不知你意下如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