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初晴。
官道上,马蹄阵阵。
流云斋商队如长蛇般,在官道上蜿蜒缓行。
这支商队从遂安县出发,途经临安县,去往楚长江以东。
几日以来,商队已然离开遂安县辖境,进入一条夹道皆有丰草长林的官道。
在此之前,李暮曾拨开马车帘子,瞧见这官道左侧,还岔有一条更为平坦宽整的大道。
询问车夫后,李暮还是头一遭知晓,原来这官道也有尊卑之分。
那条有人沿途扫雪的平坦大道,乃是地方权贵和达官贵人结驷连骑、沿路而行的上等官道。
至于寻常百姓,出门在外便只能沿着普通官道,一路而去。
看了一会儿沿途风景后,李暮缩回身子,进了车厢。
出行前,李暮特意以神通掠视,发现先前那名在流云斋车市遇见的八品武夫,并未同行。
虽颇感遗憾,但只要商队顺着官道而行,就不会有甚危险。
思忖之际,李暮注意到帘外有窸窸窣窣的声响,约莫停了几息,便随着马蹄跑远。
不必多思,定是商队的随行护卫,前来传话。
这商队的管事,名唤徐田。
他就像是个极其信奉卜算的富家翁,商队何时启程,何时歇息,他都得过问同行的那位老道,才能择定打算。
果不其然。
李暮这边才思,就见车夫扭头唤了一声:“李公子,我家管事老爷儿派人传话,方才郭半仙卜了一卦,得改道而行。”
“改道?”
李暮愣了一愣,拨开车帘问道:“改行何道?”
“这...小人只是带话,哪敢置喙郭半仙言语。”
李暮蹙了蹙眉,撇了一眼周遭山色,心中颇有置疑。
改道?都在山中官道了,还能改去哪儿?
他细致问过改道缘由后,又开口说道:
“老哥且慢些驱车,我家娘子身子骨弱,经不住山道颠簸。”
言语之际,李暮掏出一枚刀钱,塞进车夫手中。
那车夫收了刀钱,立刻喜笑颜开,点头哈腰道:“李公子放心,老杜我御术稳着呢!保管不让令夫人颠簸一下。”
话音未落,车夫旋即便勒了勒辔绳,渐次减缓马蹄行速。
李暮才缩回车厢,身后就传来一阵柔软触感。
就像是有两个软糯的大白馒头,抵在背后。
菡娘子紧紧贴着李暮,轻声问道:“暮哥儿,好端端的,干嘛改道?再说哩,这四周皆是大山,能改换到哪去?”
“菡姐,那管事是个信奉天命的糊涂老头儿,劝不住的。”
李暮摇了摇头,一脸无奈。
“那咋整,不会绕路吧...”菡娘子面露忧心道。
闻言,李暮轻轻拍了拍菡娘子白皙手背,认真道:
“菡姐,放心吧,那郭半仙卜算到近日将有大雨连绵,这才拣了条近道,免得到时候大水沿着山坡冲下泥石,阻了去路。”
菡娘子听罢,重重点头,认真笑道:“暮哥儿,那郭半仙神着哩!”
“他...他竟然算到了我俩是啥时候好的...”
哪怕是已为人妻,但菡娘子说这话时,依旧面色羞赧,耳根红得发烫。
先前菡娘子也趁着郭半仙放卦时,抱着且试一试的心态,去求了一卦。
一思至此,李暮随即问道:“菡姐,先前你求卦问的啥事?”
“呀,暮哥儿,可不兴说哩!说出来可就不灵验了!”
李暮微笑,不再询问。他搂着菡娘子,斜靠着,轻阖双目,养精蓄锐。
···
···
帘外马蹄声渐渐。
约莫隔了半个时辰,商队驶进一条野径山道。
车轮滚动,碾着道上凸起的坚石,好似蹒跚学步的小娃娃,一路磕磕碰碰。
马车内,颠来簸去,坐下显有震感。
“叽——”
山野间传来一阵清脆长鸣,不知是何品种的飞鸟,穿林而啸。
李暮掀开车帘,揶揄道:“老杜,你不是说自己御术了得么?我屁股都快被颠开花了。”
闻言,唤作老杜的车夫讪讪笑着:“李公子,这可不能怨我,您看看这路,跟狗啃似的...”
其实不必他言语指明,李暮早已注意到眼前这条山道崎岖不平,宛若犬牙交错。
乍眼一看,竟真如一头恶犬张开尖牙,啃食而出。
李暮正要言语,抬眸间忽又瞧见远处商队马车渐次停下。
帮工开始忙碌,或搭建简易帷帐,或去林地里捡拾干柴树枝,用以生火。
护卫则是俩俩为伍,在周遭巡哨戒严。
这些护卫约莫十余人,除却遂安县城举鼎选拔出的三人,其余皆是与这支商队走南闯北的老班子。
李暮收回视线。
看来···
这管事的商队管事,又求了一卦。
不必多思,定是求得了在此过夜。
对于此事,李暮也没甚好言相劝。
那郭半仙虽总是老神道道,但似乎真有两把刷子,一路上趋吉避凶的次数,不下五指之数。
只是巡睃着周遭黛青山色,李暮不知为何,心头总有几分忐忑,徘徊不去。
他撇了一眼护卫头领,再往自己身侧稍稍看了一眼。
虽实力不及自己,但至少同为九品二练,做个小商队的护卫头领,的确绰绰有余。
···
···
暮色里。
李暮蹲坐在帷帐前,吃着馍馍卷肉干,喝着山泉水。
耳畔忽地闯进一阵脚步声,随后又听得一道调谑嗓音:“呵,李公子,又在啃硬馍馍呢!”
循声见去。
视野中,见得来人相貌寻常,身量匀称,着暖靴锦袄,头戴貂帽,肩披大氅,端的豪华奢侈。
几日赶路,李暮自然认得此人。
其名江一秋,不过及冠之年,却生了个好人家,故而才有这锦衣玉食、钟鼓馔玉的奢华做派。
李暮吃着干粮,一笑置之,并不打算多言。
只是那江一秋却仍是不依不饶,站在那儿昂首低眸,一副拿鼻孔瞪人的架势。
“李公子,既有银子购置马车,怎还吃这些糟食。”
他目光玩味,认真道:“莫非这银子来路,不太干净?”
听得这话,李暮还未出言辩诬,就见菡娘子气冲冲拨开帐幕,跑了出来。
她叉着腰,胸口气得鼓鼓的,本就抹着木炭的脸儿一下子变得更黑了,然后阴阳怪气道:
“这些银子,都是暮哥儿一笔笔攒的,可不像江公子好命,只管伸手去掏别人腰包便是。”
闻言,江一秋嘴角不禁抽了一抽,似乎是被人戳到了痛处。
“哼!”
他冷哼一声,目光偷偷游曳在菡娘子身上,如覆阴蛇。
旋即又快速收回视线,大袖一甩,回了自己那辆峥嵘轩峻、富丽堂皇的四轮马车。
见他怏怏离去,菡娘子顿时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暮哥儿你看,这厮还真像个跳梁小丑。”
“菡姐,你招惹他,就不怕报复?”
李暮咽下最后一口馍,笑着打趣道。
菡娘子娇嗔着,剜了他一眼:“谁让他说暮哥儿不好哩!再说了,怕他干啥?有暮哥儿在呢!”
李暮会心大笑,与菡娘子手挽手一同回了帷帐。
车盖如亭的四轮马车内,江一秋刚端起陶瓷茶盏,就突然愤然作色,一把摔碎茶盏。
他抬起眼眸,目光幽绿贪婪,视线虽隔珠帘,却如同穿透数辆马车、帷帐,笔直落在菡娘子那边。
“不会有错的!我阅女无数,这小娘子铁定是化了黑妆扮丑。”
江一秋低淫着笑了几声:“等小爷去了临安县城,入了主家族谱,成了名正言顺的长子,还怕淫你这小娘子不成!”
···
···
少顷。
日色沉落,夜幕升起。
月光照临山野间,如潺潺流水淌过林地,映得沿途马车、帷帐如凝白霜。
帐外忽闻脚步声,紧接着便听得帮工小厮声音传来。
“李公子,今夜分岁,我家管事老爷特地給大家伙儿准备了迎春钱。”
“迎春钱?”
李暮愣了一愣,心里泛起嘀咕:“这管事还真是穷讲究。”
他走出帷帐,抱拳谢道:“真是折煞我也,烦请仁兄代我多谢徐管事。”
话毕。
李暮伸手接过那吊迎春钱,攥在手里,抱拳又谢。
看着帮工小厮逐渐走远,李暮掂了掂手心迎春钱,唏嘘不已。
他收回目光,这才拨开帐帘,退入帷帐。
夜深人静时,鼾声渐起。
不知怎地,山林间渐有白雾腾地而起,如浪如潮,无声无息,缓缓蔓延至商队周遭。
换班休憩的巡夜护卫刚坐下,脚边火堆就忽地黯了下去。
紧接着,阴风大作,如同平地起波澜,推着白雾向前席卷而来,顷刻间便淹没了整支商队。
那几名巡夜护卫甫一惊觉,或按刀,或起身,还未做出其余动作,就被雾气扑倒,陷入昏迷。
就在这时,雾蒙蒙的山林间,突兀传出阵阵铜铃清响。
那声音就像是剥开皮肉,剔出人骨,血淋淋的敲击着青铜铃铛,显得十分阴森可怖。
若是循声望去,只见茫茫白雾里,兀地现出一队人影。
他们装束古怪,排成一队,步履竟出乎意料的整齐划一。
排头的那人一手持册,一手握笔,头上那顶獬豸冠,左右两侧各嵌有一只淋血骨铃,音色好似敲骨剥髓,一步一响。
他每迈出一步,身后那群面目呆滞的怪民,就踮着脚尖,双手伸直平放,按在前一人的肩上,始终排成一列,跳着跟去一步。
却见那人每路过一人,都会稍作停顿,手持蝇头毫笔,在黑色册子上涂涂改改,口中神神叨叨:
“徐田,楚国江东郡宁州秋丰县人,年五十有六,裂迎春钱,可分寿元半岁。”
语出,笔停。
先是听得“喀嚓”一声,然后才见到昏睡梦中的徐管事身上那串迎春钱,兀地断裂开来。
下一刻。
一抹寿元从其泥丸宫飞出,泛着点点金光,没入那人捧在手中的黑色册子,一闪而逝。
复前行。
他如点卯般,在马车、帷帐前一一驻足,裂迎春钱,分寿元。
每人虽只取半岁寿元,看似不痛不痒,可积少成多积年累月之下,那黑色册子所盛装的寿元,早已陵驾万年之上!
月色晦暗,又见绰绰人影动。
“李暮,楚国淮西郡靖州遂安县人,年十九,裂迎春钱,可分半岁寿元。”
话音未落,那人又扭头看了眼帷帐,头上那顶獬豸冠两侧骨铃随之左右摇晃,轻颤不已。
“顾清菡,前...”他忽然面色一滞,呆愣原地。
久久沉默无言。
以至于竟忘了动笔勾寿。
只是···
下一瞬,李暮怀中搜山图忽然腾生热气,滚滚散开。
他猛地一下,惊坐而起。
见得缕缕雾气透过缝隙,漫入帷帐,李暮当即向帐外探去目光。
【名讳:范无救】
【种族:人族】
【骨龄:不详】
?
李暮面色一怔。
这帐外人影幢幢,分明不下十人之数,怎就只见一人名讳?
他不敢细思...
细思极恐!
李暮回头看向身后,眉宇间的迟疑稍纵即逝。
身后还有菡姐,我不能退!
几乎是同一瞬。
视野中,只见一抹身影形似闪电,从帷帐中带着一双狭刀,一掠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