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万籁俱寂。祁冬换上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劲装,凭借对府邸布局的了解,避开巡逻家丁,悄无声息地潜入家族重地——藏书阁。
阁楼布满灰尘,蛛网遍布,显然已多年无人打理。她目标明确,直奔存放家族旧档和父母遗物的区域。
在一排排蒙尘的书架和落锁的箱柜中翻找,过程并不顺利。许多卷宗或被虫蛀,或因潮湿而粘连。她耐心细致,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卷宗引起了她的注意。
祁冬指尖拂过卷宗边缘,积年的尘灰簌簌落下,像一层惨淡的霜。指尖下的纸页,透着一股阴冷的死气,冰得人指尖发麻。
日期:天启十七年,九月初三。
九月初三!
一阵冰冷的麻痹感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四肢百骸都冻僵了。父亲母亲血染沙场,战报上明明白白写着的死期,是九月初六!这卷卷宗,竟是在他们殉国前三日发出的!为何从未示人?为何被深锁在这家族禁地的最高层,与那些早已蒙尘、无人问津的古老家规和地理图志堆叠在一起,不见天日?
“祁家…果然还留了后手。”一个声音突兀地在死寂中响起,黏腻、阴冷,带着毒蛇吐信般的咝咝尾音,从藏书阁最深、最浓的阴影里渗出来,仿佛贴着耳根爬过。
祁冬猛地转身,心脏在腔子里狠狠一撞,几乎要冲破喉咙!是谁?!这守护森严的家族重地,竟被外人无声无息地侵入?
阴影的边缘微微蠕动,一个人形轮廓无声地分离出来。那人裹在一袭质地奇特的深灰色斗篷里,兜帽压得极低,只露出一个苍白瘦削的下巴,嘴唇薄得如同刀锋划开的裂口。更让祁冬瞳孔骤缩的是,那人垂在身侧的右手,几根手指正以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韵律轻轻勾动着。指尖之上,缠绕着数缕极细、几乎透明的丝线!那丝线并非实体,倒像是由某种幽暗的光晕凝成,丝丝缕缕,在阁楼高处漏下的稀薄月光里,泛着一种非金非玉、冰冷妖异的微光。它们如同拥有生命的活物,无声地蠕动着、盘绕着。
“东西,拿来。”兜帽下的薄唇开合,声音平直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冻结骨髓的命令。
祁冬下意识地将那份冰凉的卷宗攥得更紧,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脆弱的纸张在他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全身肌肉绷紧,血液在血管里奔突冲撞,寻找着反击或脱身的契机。他甚至微微调整了脚步,重心下沉,一丝微弱的、属于祁家传承的灵力波动开始在指尖凝聚,如同即将点燃的火星。
“呵…”兜帽下传出一声极轻的、毫无温度的嗤笑。那勾动丝线的手指,动作幅度忽然变得清晰而诡异。
噗通!噗通!心脏疯狂擂鼓。
一股完全陌生的、冰冷彻骨的意志,毫无预兆地、蛮横无比地灌入她的头颅!像无数根淬了冰的钢针,瞬间贯穿了她所有的思绪、意志、甚至是身体最本能的反应!祁冬自己的意识如同被无形的巨浪狠狠拍入漆黑的海底,惊恐地挣扎着,却连一根手指都无法自主移动。
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此刻像两具被提线操纵的僵硬木偶,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不属于她的顺从,缓缓举了起来。左手,正是那只紧攥着卷宗的手!右手的五指,则如同铁钳般,一根根、一根根地,死死扣住了自己的下颌!
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她懂了!她完全明白了那句威胁——“否则让你亲口咬断自己的舌头”——绝非虚言!这冰冷丝线操控下的身体,真的会执行那恶魔的意志!
“不——!”一声绝望的嘶吼在他灵魂深处炸响,却连嘴唇都无法牵动分毫。喉头滚动,一股腥甜的铁锈味猛地涌了上来,是牙齿死死抵在下唇内侧软肉上,硬生生磕出的血!
她只能看。像一个被囚禁在自己皮囊里的绝望囚徒,眼睁睁看着自己那双被操纵的手,将那卷记载着父母最后警示、浸染着不祥真相的卷宗,粗暴地扯到了眼前。
“嘶啦——”
纸张碎裂的声音在死寂的阁楼里尖锐得刺耳,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左手的手指如同被赋予邪恶生命力的铁爪,毫不留情地抠进纸页边缘,狠狠向下一撕!脆弱的纸张应声裂开一道巨大的、参差不齐的豁口。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那双手的动作带着一种诡异的、毁灭性的韵律,疯狂地撕扯、揉搓着。纸屑如同被凌迟的白色蝴蝶,纷纷扬扬从他指间散落,飘坠在积满厚厚灰尘的地板上。
她到自己的血,腥咸滚烫,在冰冷麻木的唇齿间弥漫。每一片纸屑飘落,都像剜在她心头的刀。父母最后的声音,家族背负的疑云,可能关乎整个王朝安危的警示……就在她自己这双被恶魔操控的手下,化作了齑粉。绝望和愤怒在胸腔里冲撞、沸腾,几乎要将她的魂魄都撑裂,可身体却像最坚固的冰雕,纹丝不动,忠实地执行着毁灭的命令。
直到最后一片稍大的纸屑从他僵硬的手指间无力地滑落,混入满地狼藉的碎屑中,再也无法辨认上面的任何一个字迹。那双手才停止了疯狂的撕扯动作,无力地垂落在身体两侧,微微颤抖着,仿佛耗尽了所有邪恶的力气。
“很好。”阴影中的影先生似乎满意了,那毫无起伏的冰冷声音再次响起。他缠绕着妖异丝线的手指微微一动,祁冬立刻感到那股控制着他下颌的恐怖力量骤然消失。
“嗬……”祁冬猛地弓下腰,剧烈地呛咳起来,大口大口的鲜血混着涎水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溢出,滴落在脚下散落的纸屑上,晕开一小片一小片刺目的暗红。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被自己牙齿咬伤的软肉,带来钻心的疼痛。但这痛楚,此刻竟成了他唯一能真切感受到的、属于他自己的东西。
“带走。”影先生的声音不容置疑,“那位大人,要见他。”
祁冬被粗暴地拽起,双臂被两个不知何时出现的、同样裹在深灰斗篷里的高大身影死死钳住。那两人力气极大,动作无声无息,如同两道冰冷的铁箍。他踉跄着被拖向楼梯口,身体依旧残留着被强行操控后的僵硬和无力感,喉间的腥甜还在不断上涌。
他最后一眼望向那堆被自己亲手撕碎的纸屑,如同望向父母破碎的遗骸。那份冰冷的绝望,沉甸甸地压在心口,几乎让他窒息。他必须做点什么!哪怕只有一线微光!
藏书阁沉重的木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那堆触目惊心的纸屑。他被押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通往府邸后门、专供仆役杂役行走的僻静夹道里。夜风呜咽着穿过狭窄的巷道,卷起地上的尘土和落叶。月光吝啬地洒下几缕惨白的光线,勉强勾勒出前方模糊的道路轮廓。
影先生走在最前面,灰色斗篷的轮廓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一个移动的墓碑。两个护卫一左一右,钳制着他的手臂,如同押解重犯。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单调而沉重,敲打着祁冬紧绷的神经。
她低着头,身体因虚弱和刚才的剧咳而微微晃动,每一次踉跄都显得那么自然。冷汗浸透了他的内衫,紧贴着冰凉的皮肤。他强迫自己混乱的思绪沉静下来,像沉入冰冷的深潭。机会只有一次!必须传递出去!
目光低垂,扫过脚下被月光勉强照亮的、铺着老旧青石板的路面。一块石板边缘缺了一角,露出下面潮湿的泥土。旁边,几片枯黄的梧桐叶被风卷着,打着旋儿。更远处,墙角堆积着清扫后尚未运走的落叶堆。
就是现在!
他身体猛地向右前方一个踉跄,力道之大,几乎带着钳制他右臂的护卫也跟着趔趄了一步。
“呃!”她发出一声短促压抑的闷哼,似乎是被自己的脚绊到了。就在这身体失衡、向前扑跌的瞬间,他紧贴在身侧的左手,借着身体的倾斜和宽大袖袍的遮掩,五指以一种极其轻微、却又异常迅捷的幅度弹动起来!
拇指内扣,食指疾点掌心三下,中指与无名指并拢向外一撇,小指蜷缩回勾——这是祁家军中传递紧急方位和敌情的古老暗语!意思是:“危!妖!西!三!”(危险!妖族!西侧!三处!)动作完成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快得如同错觉。
身体重重地撞在右侧那个护卫身上,才勉强稳住没有摔倒。她剧烈地喘息着,仿佛刚才那一下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废物!看紧点!”前面的影先生头也不回,冰冷地斥责了一句,显然对这小小的插曲毫不在意。
右侧的护卫低吼一声,更加粗暴地抓紧了他的胳膊,几乎要将他提离地面。祁冬顺从地低着头,任由对方拖拽,心脏却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几乎要撞碎肋骨。成了吗?刚才那一下……她眼角的余光,如同最敏锐的探针,借着身体被粗暴拉扯、转向左侧的刹那,飞快地扫向府邸西侧那排低矮的下人房。
其中一扇窗户,似乎……只是似乎……极其短暂地闪过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光亮,快得如同幻觉。那是守夜人偶尔拨动灯芯带起的火苗跳跃?还是……?
她不敢再看,迅速垂下眼帘,将所有的希望和恐惧都死死压在心底。冰冷的夜风灌进她汗湿的衣领,刺得他一个激灵。那点微光,如同在无边黑暗的海面上,骤然瞥见的一粒遥远星辰的微芒,微弱得令人心颤,却又固执地亮着,不肯熄灭。
押解的脚步并未因此停顿。她被粗暴地推搡着,穿过祁府森严的后门,踏上了空旷冷寂的皇城主道。夜色浓稠如墨,只有几盏孤零零的气死风灯悬挂在远处高大的门楼下,在夜风中摇曳着,投下摇曳不定、鬼魅般的光晕,勉强照亮一小片一小片湿冷的石板路面。巨大的宫墙投下的阴影,如同蛰伏巨兽的脊背,沉沉地压在心头,更添几分令人窒息的肃杀与威压。
影先生走在最前,灰色斗篷的下摆无声拂过地面,像一道不祥的阴影。祁冬被两个护卫夹在中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她强迫自己不去想刚才传递的信号是否被接收,不去想那个模糊的光点意味着什么。所有的感知都凝聚在脚下坚硬冰冷的石板上,每一次迈步都带着一种走向祭坛般的沉重。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在无尽的黑暗中跋涉了一生。前方,巍峨的宫门终于显出了它巨大的轮廓。那并非寻常的宫门,而是通向皇宫深处、一处名为“云韶苑”的独立宫苑的侧门。云韶苑,正是昭阳郡主在宫中的居所。巨大的门楼在夜色中沉默地矗立,门楣高耸,雕刻着繁复的鸾凤祥云图案,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下却显得狰狞而诡异。两扇厚重的、刷着朱漆的宫门紧闭着,如同巨兽合拢的嘴巴,散发出拒人千里的森严气息。
影先生在紧闭的宫门前停下脚步,并未叩门,只是静静地站着,仿佛在等待某种无形的许可。空气凝固了,只剩下夜风穿过宫门缝隙发出的细微呜咽声,如同幽魂的叹息。
“吱呀——”
一声漫长而沉重的摩擦声打破了死寂。那扇巨大的朱漆宫门,竟从里面被缓缓拉开了一条缝隙。缝隙越来越大,露出门后幽深莫测的黑暗。没有掌灯的宫人,没有通传的侍者,只有一片纯粹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
祁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屏住呼吸,目光穿透那片浓稠的黑暗,望向宫门深处。
门内并非完全漆黑。极深处,似乎悬挂着重重叠叠的纱幔。朦胧的、柔和的光线从纱幔后面透出来,带着一种奇异的、非烛非月的暖黄色调,像某种深海生物发出的幽光,将层层叠叠的薄纱映照得半透明。
就在那片朦胧的光晕中心,纱幔之后,一个纤细的身影轮廓若隐若现。那人似乎坐在一张宽大的座椅中,姿态慵懒而尊贵。
然后,一只白皙得近乎透明的手,从纱幔的缝隙间缓缓探了出来。那手指修长,骨节并不分明,皮肤细腻得仿佛上好的白瓷,在幽暗的光线下,甚至能清晰地看到皮下纵横交错的、青紫色的纤细血管。那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下,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优雅和掌控一切的从容,轻轻搭在了最外一层薄如蝉翼的纱幔边缘。
夜风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停滞了。
祁冬的血液也仿佛瞬间冻结。他死死地盯着那只手,那只属于“痊愈”的昭阳郡主的手。那只手白得刺眼,青紫色的血管在薄薄的皮肤下清晰蜿蜒,如同某种诡异冰冷的纹路。它搭在轻纱上,像一件精心雕琢的玉器,却透着一股非人的、令人心底发寒的气息。
影先生微微躬身,动作僵硬而恭敬,如同一具被无形丝线牵引的偶人。他身后的两个护卫如同得到了无声的指令,更加用力地推搡着祁冬,逼迫他向前迈步,踏入那扇敞开的、如同通往异域深渊的宫门门槛。
沉重的门轴再次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巨大的朱漆宫门开始在他身后缓缓合拢。门扉移动时投下的阴影,如同巨大的黑色铡刀,一点点吞噬着门外仅存的那点稀薄星光和冰冷夜风,将他彻底隔绝在这个被重重纱幔和诡异暖光所笼罩的、密不透风的世界里。
门缝越来越窄,最后一线微光彻底消失,只剩下彻底的、令人窒息的黑暗,以及前方纱幔后那只纹丝不动的、苍白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