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以食为天的“食”,本义是“粮食”。这里就延伸开去,宽泛地把它厘定为“吃食”了。
人离不开吃食,日复一日,天天如此。只是,在吃食面前,懵懂者多,悟道者少。
本书作者金忠深谙此道。他是微信公众号“生活分子”的作者——“分子”两字,作化学或者数学名词,平常得很;但过去几十年,往往被用作个人或者群体的称谓,读音变成四声,其中之苦涩苦痛,难以言表。金忠用“生活分子”名自己的公众号,还分子以本来,不只贴切,兼且温暖,我们谁又不是生活分子呢?
全书100多篇文稿,都是从公众号里选出来的。几年前,上海《新民晚报》的副刊《夜光杯》也曾以“生活分子系列文章”的形式,刊发过其中的一些文章,悦者雀跃。金忠的笔下,餐桌的菜肴,灶间的柴火,田头的农作,当然还有时令节气,常常结伴而来,满篇都是烟火气,全文却无烟火味。流畅的文字,写的是华夏的菜肴,描摹出来的却是一幅幅精妙的中国画。精雕细琢、栩栩如生的是工笔,笔在形在;肆意挥洒、纵情泼墨的是写意,那是意在笔先、意在神在了。
金忠是江南人氏,自有江南之风:笃信读书,谙熟稼事,崇文尚学,治家睦邻。也真文如其人,江南才子是翩然纸上的。他写的吃食,以江南风味为主,是自然的。不过,有一个例外,其他菜系确实几无涉及,但有不少篇什专写陕西菜及其地物风貌。这个细节,是不能不多说几句的。
我读书稿,为此曾有一顿,旋即释然莞尔。我与金忠伉俪是忘年之交,我执教上海交通大学媒体与传播学院时,他们俩先后在此完成硕士学业。之前,他们则是西安外国语大学的同学,他的妻子莎莎更是道地的西安人。因此,在江南风味之外,金忠对秦地之菜情有独钟,那是自然而然的了。所谓爱屋及乌,是又多出一个独特鲜灵的案例了。
对于这一情节,全书百多篇文字,几乎未作任何交代,仅在《瓦楞草》一文提及“老屋”时,有那么三两句的勾勒:“我与老屋的相遇,已经是在它‘屋生’的最后几年了。我太太是从老屋的东厢房出嫁,屋子虽破落,却是她的闺房。于她而言,岁月流年,老屋承载的记忆,重厚。”
中华大地,菜式何其丰盈。作者结构这本充满生活情感的美食之书,除了自己的家乡菜以外,就是妻子的家乡菜,其菜其景,历历在目,但文中不落一字聊作旁白,这番“留白”的功力,实在非丹青妙手莫能为。文章千古事,唯用心用情,才可读可诵;倘再有才智学识加持,那就更有修身养性的功效了。金忠此书,诚不我欺。
“生活分子”公众号,开设于2018年,金忠工作之余,笔耕不辍,已有200多篇。选入此书的文章,大约仅占一半,每篇都在文后署了写作的时间——这也是作者的细心之处吧。一来,谈吃论食,时令节气就是底色,没有了具体时间,“鲜”气自也钝了;二来,这五年多,世事沧桑,亘古罕见。一至于斯,情何以堪。一些人,一些事,一些词,一些话,来过,但又不再被提及,至于能不能被涂抹,且看吧。此书虽非直面这些,却也经由落款的日期,把生计的苦和难,寥落在字里行间,经历过那些默然阒然悚然愕然惶然愤然潸然黯然之状的同胞,晓得的也就晓得了。
读本书的文字,要是和着自己日常的吃食来读,会是一种奇妙的体验。今年春末游虞山,因那里的蕈油面有“素面之王”的美誉,我特意寻觅到兴福禅寺,寺外数十张饭桌椅散布在老树间,兴福老面馆隐匿其中,流水潺潺,食客喧喧,禅意市井皆在其中。一碗蕈油面端上桌来,顷刻清香四溢,啧啧而尽,真是好吃——不过,真说起来,这个“好吃”,也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直到与本书的《雨后新蕈》不期而遇,才恍然若有所悟,一读再读,美食美文,果然相得益彰,文隽食永,余味缭绕。
与不少美食家不同,金忠不只以文载道,厨艺也入得厅堂。朋友们但凡尝过金忠下厨做的红烧肉,几乎没有不赞的。曾经询问金忠,哪来的这身功夫?是拜了哪里的名师吗?金忠说,没有,只是从小喜欢,大人在灶间做菜的时候,我常常在旁边站着瞅着,慢慢也就会了……
无师自通的事情自然是有的。不过,我向来以为,自学而成大才,往往需要一个自我期许的标杆,或者可以用来参照的体系。因而,我也试图在本书中寻找“慢慢也就会了”的答案。全书10多万字,以金忠阅读之广博,书中提及的美食家自也不少。但是,我发现,再大的名家,也就仅仅出现一两次而已,唯有一人前后被提到四次之多,这人就是汪曾祺先生。
汪先生的散文,天然去雕饰,在当代作家中独树一帜,若是喜欢阅读的人,未读汪文是可惜的。汪先生的美食文字,是他散文世界的重要版图,不可或缺。他四十年前创作的《端午的鸭蛋》,写他的故乡高邮,闲适质朴到出神入化,2008年人教版《语文八年级》课本收入此文,那之后读中学时语文学得好的,对此文大多会有记忆。金忠和汪曾祺先生有一个很大的共同点,就是他们的笔下大都是日常菜篮子里的最家常的食材。比照着读他们俩的美食文章,既似曾相识,又回味迥然,而“格”都是在那儿的。也许,汪先生成为被引述最多的作家、美食家,于金忠来说,似乎既是自然而然的率性之举,又是潜意识中蕴含着的对汪先生的致敬。
当下,职场卷,江湖乱,焦虑浮躁满天下。许多年轻人的日常,是用廉价外卖饮食胡乱充饥填肚的,享用美食或成奢望,阅读美文亦是空中楼阁。金忠乃至汪曾祺先生这样闲散恬淡、与功名利禄无涉的美食文字,自是极难成为生活的必需品的。不过,转念想来,焦虑始终与健康隔阂,浮躁终究与事业相悖,由卷和乱,扰了生活,苦的还不是自己?何不忙里偷闲修心养性?捧一本书,慢慢地读,细细地品,总会有所得、有所悟。美食抑或美文,但于细微处品滋味,须摄得了心神,平得了心境,稳得了心绪,方能心有所得、有滋有味。
一个人作文写书,总会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个人的一些用词习惯或者偏好。对自己喜爱的书,探究作者的用词特色,是读书的乐趣之一。我读此书,发现作者特别喜欢用“幻化”一词——“一直有想,到底是谁,幻化出这么多饮食?”“大多数时候,我们的饮食,是在无味之上,寻找幻化有味的魔法。”……凡此种种,皆有“幻化”。那么多我们日常可见、时常食用的食材,作者在谈笑间为我们幻化出美食、幻化成美文。金忠说:“一旦对吃认真起来,这些人那可真的是认真到可爱、可敬。”而金忠在此书中给我的感觉,不只是对吃认真,对“写吃”也是认真到可爱可敬了。如此以食为天的民,也真是可敬可爱的……
我和金忠相识相交十多年,都是媒体人,谈论最多的话题,实际上不是吃食,而是国是,相互之间常常“这人那人这事那事”的说叨,因为莫逆于心,彼此也就无所禁忌。这次金忠叮嘱为此书作序,虽然义不容辞,内心也是惶恐忐忑的,以至于一直写写停停。自己有二十多年的记者经历,天南海北,吃的是百家饭,吃也是着实吃得不少的,但金忠举重若轻,妙笔天成,我却只是如本文开篇所说的众多“懵懂者”之一。好在与金忠说话,向来无禁无忌;而读者诸君,就权当小文是一篇真心的读后感,旨在谈心,还有抛砖引玉。
“治大国若烹小鲜”,谈吃论食话国是之时,这句成语大概是国人最常引用的了。万般食材,如欲幻化为佳肴,都少不得“烹小鲜”的功夫,名言既成至理,差不多思维也成定势了。逆向思维一下,若“烹小鲜”的本领乏善可陈,那国治又会如何?这会不会是一个有益的问题呢?民以食为天,天下却须以民为本,国治如何,万民百姓当是有一杆秤的。修齐治平,无论齐家,还是治国,甚或平天下,修身还是排在第一位的要紧事。人生诸种境界,自修身起,亦自吃食始,“不论世事如何变化,或是换了怎样的人间”,将无味幻化为有味,我们饮食文化的精髓之中,自有可汲可取的无穷无尽的营养。
姚欣保
2024年5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