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开得蛮快,曹琛驾船有两把刷子,流量小生开船竟然也风驰电掣的。
好在永无县城不大,医院离码头也并没有多远,下了船就远远地看见了那平顶子的白色建筑。
曹琛想把云铎背起来。
云铎摇了摇头,踉跄了一下儿,说:“我自己可以。”
甄蓁和曹琛对视了一下儿,眼看这个人脸色虽然更差了,但是神志好像逐渐归位成功,俨然不是刚才船上癔癔症症掉魂儿的样子,他俩这才微微地松了口气,各自寻思:刚才莫非是让海鬼迷了?海边长大的人,从小都听了一肚子的鬼故事。从宝相庄严的妈祖到成精的海肠子……
医院的急症科医生一脸嫌弃地看着眼前这三个人。他掀开了云铎湿透了的衣服,看了看染了海水渗血不止的伤口,大皱眉头:“你也太不尊重医生的劳动成果了。我不是前天刚给你缝上吗?怎么又豁开了?您这是嘬死去了吗?别跟我说它是自己裂的,我手艺很好的我跟你说!我当过援外大夫,抢救外伤什么的我最在行了!”说完了,大夫很认真地打量了一下儿陪诊的这二位神道,不禁皱了皱眉头。曹琛一张明星脸,为了避免引起群众尖叫破坏诊断秩序,所以帽子戴墨镜都招呼到脸上了,这会儿横竖看着都不太像好人。
让大夫这么一审视,曹琛立刻觉得不好要露馅儿,于是悄悄溜到外面旮旯里打电话去了。
急症医生看了看曹琛的背影倒是不太像A类通缉,他扭过头指着云铎的鼻子:“你这伤口还要不要长好了?三天两次,给我找麻烦是不是,来,你给我句痛快话儿,你这是憋着自杀吗?”
本来是很寻常调侃病人的一句玩笑话,谁知道云铎听了,脸色一变,嘴唇都白了。
甄蓁听见“自杀”两个字,心里也动了动,她回过头看了云铎一眼。
云铎显然看见了甄蓁探究的眼神,他慢慢地松开了抓了一路的甄蓁的手,抿了抿嘴。
甄蓁微微愣了一下儿:不是吧,还真不想活了?
不过她还是决定先打发了大夫,甄蓁赧然对着大夫九十度鞠躬:“大夫,这完全都是我的错。是我把他弄成这个样子的。”
云铎惭愧地摇摇头:“不是……跟她没关系……完全都是我自己不好……”
这一番丢眉扯眼的,自然逃不过急诊医生的CT法眼。
老头儿本来还要再批评批评他们,不过他看了看头发湿淋淋套着泳衣的甄蓁,又端详了下儿浑身湿淋淋年貌相当的云铎,突然若有所悟,神情也是相应地尴尬了起来。
他想了想,干脆俯下身子,用甄蓁能听到的声音对着云铎耳语:“小伙子……这古人说得好……没有耕坏的地,只有累死的牛……这妹子虽然品相不错,但是……您好歹悠着点儿……再忍几天么……等伤好了怎么折腾不行……咳咳……”
云铎开始还没听明白大夫的话,以致后来顿悟,登时满脸通红,他连忙撇清:“不是……不是!不是您想的样子!”
大夫一脸的老子也是过来人小兄弟你客气什么的混不吝:“理解……当然不是,当然不是,没领证儿吧?没关系,什么年头儿啊?谁查问你们啊。”他扭过头,跟甄蓁说:“我可告诉你,病人需要绝对休息。再不能胡来了。再裂一次,我就只能安排他住院了。到时候你摸都摸不着。咳咳……你们俩自己好自为之吧。”
甄蓁大大方方地翻了个大白眼儿,云铎还要说什么,甄蓁一把摁住他,这种事儿从来越描越黑,她简单明快地直奔医疗主题:“大夫!您就说怎么治吧。”
大夫说:“你看看,你看看,人家姑娘的态度是端正的。小两口恩爱么,不丢人不丢人。”
云铎气急败坏:“大夫,我和她不是那个关系!”
他这一嗓子声音不低,不止大夫护士,吓得远近的病人都一愣。
甄蓁的脸“腾”地红了。
远处的曹琛都吓得都过来了;“怎么了?怎么了?”
甄蓁有点儿尴尬地捋了捋头发,她回头把云铎推到了诊疗床上:“不是就不是,你喊什么啊?”
这个大夫看了看甄蓁,又看了看云铎“切”了一声:“挺般配的,闹什么别扭啊。”
云铎费力地抬起身:“她是我妹妹!”
甄蓁摁住他:“得得得,您三贞九烈。我高攀不起。行了吧?”她回过头,大大方方地笑着说:“大夫,您该怎么缝就怎么缝。”
大夫“啧啧”有声:“还是姑娘大方。”说着开始给云铎清创消毒。
甄蓁在一边儿看着云铎治疗,一边儿笑笑地好像自言自语:“不过,我们真不是那种关系呢……”
她垂下头,玩了玩儿发梢,微微地叹了口气,眼睛里水汪汪的。
急诊大夫一跺脚,心说:赖我了,多嘴了。惹姑娘伤心了。他回头看了看云铎,就更觉得这家伙食古不化,不解风情。这年头儿有道是:有妹儿不撩,脑子里有包。
甄蓁伤心不知道是真是假,云铎伤身倒是十足真金的。
那天云铎缝好了伤口就开始发烧,接触式温度仪往脑门一放,起步价39.5°,温度一路飙高,大有不可遏制之势。大夫当机立断给他打了退烧针,挂上了消炎水,留在急诊室观察。
曹琛不宜在公开场合呆的时间太长,看看这里没有人命官司,就匆匆走了,说一会儿回来。
临走之前,曹琛把手机塞到了云铎手里,恶形恶状地指着甄蓁说:“这丫头要是再欺负你,你就给我打电话,我去她公司打上门要她那份儿十五万的欠款。你治不了她,她嬢嬢治得了她!”
甄蓁脸色一白,抿了抿唇。
曹琛又看了看甄蓁:“他要是发疯,你也联系我。我回头找到他领导去要高利贷去。我这当哥哥的一碗水端平,你们俩谁也不许惹事知道不知道?”
云铎接过了电话,很疲惫地闭上眼:“曹琛,别吓唬她了。”
曹琛叉着腰,低头看了看云铎:“你真是……对她好是不好啊……刚才那么不给人家面子……”
云铎脸子一冷。
甄蓁赶紧打圆场儿:“忙你的去吧。”
曹琛点了点头,临走的时候,指了指甄蓁的鼻子,用口型对她说:“不爱别撩啊!”
眼看着甄蓁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曹琛才扭头而去。
永无县医院的急诊观察室人并不多。
一屋子十来张床铺基本是空的,除了云铎他们,只有远处一个大妈躺在床上输液。
甄蓁发现云铎怔怔地盯着那边儿瞧,也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一个颤巍巍的大爷正在给大妈扇扇子,那想来是大妈的老伴儿。大爷待大妈很体贴,两个人正小声儿地唠叨着什么,时不时小声说笑一阵子。大爷不停手地搓着大娘不输液的那只胳膊。
甄蓁羡慕地笑了:“这就是恩恩爱爱,白头到老吧?”
云铎看了看甄蓁满头乌黑的长发,神色略微黯然了一下儿。
甄蓁看了一会儿,便依样画葫芦地搓着云铎不输液的手。她学着那大爷小小声地问云铎:“我去给你找一身干衣裳吧?这样会不会难受?”
云铎微微喟叹了一声,淡淡地缩回了甄蓁摩挲的那只手,说:“不麻烦了,天儿这么热,海风吹了一路,已经干了。”
甄蓁怔了怔,伸手摸了摸他身上,果然干得差不多了,她拉过来一床被单覆在他身上:“那就睡一会儿吧。输完了液,我叫你。”
云铎皱着眉,烦躁地摇了摇头:“不想睡。”他不想睡,至少不想在甄蓁面前睡着,他总是害怕他在梦中喊出什么来丢人。他不想这么丢人,尤其是在甄蓁面前。他刚才已经够丢人了。
甄蓁愣了愣,好像想到了什么,无声地叹了口气。
急症观察室里有蚊子,嗡嗡飞得讨厌,云铎只皱了皱眉,甄蓁就有眼色地找了一把扇子,慢慢地坐在云铎身边帮他赶。就这么着,一个躺着,一个坐着,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气氛好像不太对。
云铎毫无征兆地说:“你是不是觉得我今天反应过度了?”
甄蓁想了想,摇了摇头,淡淡地说:“我知道你是担心……担心蓉蓉妹妹的安全……”
她说蓉蓉妹妹,并没有说是自己。
云铎倏地转过头来:“你什么意思?”
甄蓁捋了捋自己长长的头发,轻声说:“我不是甄蓉,我不会淹死的。”
云铎抿住了嘴,好像是发了什么无名火,他没有再说话,转过头,对着滴答滴答的输液器发上了呆。
甄蓁依旧不紧不慢地帮他赶着蚊子。
过了好一会儿,云铎凉凉地问:“这些年,你是不是觉得我傻透了?为一个从来没对自己动过心的女孩子放着好好的大学不考,非得逆天改命去当什么飞行员,飞也飞不好,把自己弄得千疮百孔的……简直自不量力!”他说这个话的时候并没有回头,脸都扎到了枕头里。
甄蓁愣了愣:“可是我姐喜欢你的啊。”
云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声音也柔和了点儿:“我们甄蓁长大了,学会安慰人了。”
甄蓁沉默了好一会儿,她细声细气地说:“你还记不记得那年演出结束,你把我叫出来,我在屋里磨蹭了好一会儿才出来找你么?你知道是为什么?”
云铎脱口而出:“你从小就磨蹭啊。”
甄蓁努力地垂下了想打他的爪子,低头想了很久,慢慢地说:“因为那时候我姐正在屋里跟我说话儿。”
云铎的声音低低的“哦”了一声,仿佛并不鼓励甄蓁说下去,他闭上了眼,也不想听的样子。
甄蓁点了点头,这会儿却没眼色地接着娓娓道来,声音平淡如水:“姐姐当时说,如果我肯把那张小王牌和她换,她就给我押期末考试的考题……我不肯和她换……她就说要去告诉我妈我喜欢你……”
云铎倏地坐了起来,他一把拽住了甄蓁的胳膊:“你说什么?”
甄蓁定定地看着云铎的眼睛:“我说姐姐当时在拿期末考试题和我换那张小王牌。她想和你出海,和你看月亮看星星……”
瞬间缺氧的感觉,云铎抓着甄蓁的胳膊,他大口大口的呼吸着,眼神都乱了:“她……她没和我说……什么都没和我说过。”
甄蓁淡淡地告诉他:“她想和你……”
云铎捂住了脸,压抑地低吼了一声:“你别说了!”
甄蓁就乖乖地住了口,她依旧不紧不慢地帮他扇着扇子,面沉似水,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云铎失魂落魄地慢慢地倒回了观察床上,他背对着甄蓁,一言不发。
甄蓁手势不停地帮他赶蚊子,端坐在那里,也不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云铎哽着嗓子问:“你为什么现在告诉我?”
甄蓁沉了好一会儿,说:“你当初也没问啊……那时候你不是不理我了么……”
云铎一下子僵住了,下一秒,他急促地喘息着,好像是努力地要压下去什么。
用这么老实巴交的语气,说出当年最痛心的事儿,甄蓁自己都觉得胸口给划了一刀似的,凉飕飕的疼。她定了定神,才继续说下去:“所以你今天知道了,以后也要想开了吧?你喜欢的人也喜欢你。她没做到的事情你做到了,干嘛……干嘛……还要拿自己的命不当命呢?譬如说,你今天为了我……就不很值得……”
云铎眼圈通红地突然回头,他低叱了一声:“你住口!”
甄蓁乖巧地“嗯”了一句,不辩驳也不相信的语气,手里依旧不紧不慢地帮他赶着蚊子。
然后,俩人彻底就没话说了。
这液一直输到了下午四点多,生理盐水加消炎药输进去两大瓶儿,云铎的体温反而越高了起来,眼瞅着好好的个人烧地面色潮红,呼吸急促的,不用体温计也看得出来这烧得不善。
大夫说,最好是住院观察一晚上,今天就别走了,退烧再回家也不晚。
云铎也不知道发了什么邪疯儿,就是要回家去,八头牛都拦不住。
甄蓁怎么劝也劝不住,想打他一顿吧,当着这么多医生病人又怕落下把柄,她一跺脚把曹琛叫了来。
曹大侠枉担了个恶霸哥哥的虚名儿,关键时刻,居然也是拗不过疯牛病发作的云铎,只好领了退烧针和消炎药带他回家去歇着。
回去的时候依旧是坐曹琛的柴油游艇。因为顾虑云铎发烧,曹琛把船开得很慢很稳,短短的水路,慢慢行来,居然走了半个多小时。
傍晚的海风吹过来,裹挟了一些暧昧的花香味道,云铎昏昏沉沉地坐在船上,居然微微瑟缩了一下儿。甄蓁脱了衬衫下来,轻轻地罩在了云铎的肩膀上。
云铎迷茫地拨拉了下来,皱着眉头咕哝:“我不要……”
甄蓁安静地点了点头,自顾自地把衣服收了起来。
两个人忽而变得很生分的样子。
曹琛长长地叹了口气,心说:冤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