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
月缺有雪 土黄用时 宜沐浴 忌出行 冲龙煞北
青年才俊林海洋穿着笔挺有型的呢子大衣,在一个灰不出溜儿僻静的四合院落门口有节奏地跳跃着。
太冷了,他快冻上了。
郭德纲老师说得好:这年头儿敢号称有四合院儿的,基本在固安。
林海洋眯着眼睛往远处看:这个地方一片荒凉,很少有三层以上的房子。说它是城乡结合部都算高抬,各家的房屋建设显然全是老乡自己的想法儿,层高犬牙交错,颜色全不挨着。
唯独眼前这个独门小院儿,青砖绿瓦、落落大方,观之不俗。刚刚过完年,跟街坊邻居家艳丽喜庆的大红灯笼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这家儿就透着那么洋气:门左边种着两米多高挂着彩灯的高仿圣诞松树,右边儿依稀看得出来疏落有致是几棵南海观世音座下移来有道行的千年紫竹。
嗯,这年头儿最流行的就是混搭。
林海洋觉得,这地方儿也就从行政区划上还能属北京。
开车到离这儿二十分钟的时候,他就收到廊坊移动的短信提醒了。
看了看表,酉时快过了。也就是说英俊潇洒人模狗样的林海洋衣着笔挺、裤褂儿单薄地杵在京郊当小白菜儿已经好一会儿了。
小伙子一贯捯饬地挺精神,无时无刻不把自己按一个都市白领要求,上衣一定掐腰合身,裤子一定兜裆夹腚,精英什么样儿他什么样儿,不能有一点儿走迹。
于是,站在这个宽阔柏油路边儿就是土路,斑秃绿化带间隔露着大坑的地方儿,林海洋显得格格不入地鹤立鸡群。
来往买菜大爷大妈就跟数九隆冬在菜市场看新鲜黄瓜似的看着他,就差把反季节大棚菜的标签儿贴他脸上了。更有甚者,穿得跟狗熊似的大娘毫不犹豫地搡着擤鼻涕小孙子的后脑勺儿:“看看看看,挺大了,不知道冷热。这大鼻涕轰轰的,你就冻得跟他似的,猴儿灯一样好看啊?”
猴儿灯一样的林海洋倒是不担心自己人设崩塌于老妪之口,但是人是个局限性挺大的动物,你西装革履的总不好意思跟小孩儿似的大声儿擤鼻涕。所以林海洋很苦恼地吸溜着,没一会儿,他嗓子都咸了。
林海洋面无表情,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男人么,就该对自己狠一点儿。
他其实挺能忍的。
看了看表,他老板兼大师哥苏鑫进院儿去从事封建迷信活动已有一个小时了,还没有出来的迹象。据说这院儿里住着一位颇有道行的仙姑,芳龄九十有二,善卜。老太太是个虔诚的东正教徒,算命是祖传的手艺,她爷爷在尼古拉二世全家灭门之前据说是俄皇御用的占星师傅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搁我堂堂中华,这本事就能入了钦天监。他们一家子专擅判断吉凶祸福,从不失手。且说那一日,大仙家的祖辈夜观天象、掐指一算,眼瞅着沙皇这就药丸,自己悄没声,趁着半夜卷吧卷吧包袱从俄国溜到了东北,这大臣当得也算比较奸了。
什么?您问为什么他不早支应沙皇一声儿:我主圣上大事不好?我呸!王八蛋尼古拉斯还该着那老瞎子好几年工钱呢!要说欠薪这个问题啊,古今中外皆是如此,也算是劳动关系里的顽疾了。要不然这御用的占星术专家能沦落到北京郊区跟这些俗人为伍?
传到老太太这一辈儿,拿手好戏是塔罗牌和水晶球儿。准确度之高,业内驰名。这已经到了雇了两个浓眉大眼,身条在线的退休大爷当经纪人处理业务的境界,且二男颇有争宠之势。
苏鑫也是托人剜窍,等了俩礼拜才排上参见高人的。林海洋一贯巴结老板,紧跟组织,本想跟着师兄来见见世面,谁知道林海洋进门儿就让大爷给轰出了,人仙姑拿着十字架说了:见不得属狗的。此人晦气到脑门儿了。
说实话,林海洋上次听到别人这么评论一个人还是鲁迅先生的小说儿里大伙儿看不上祥林嫂。
那仙姑不让进,就别进了。于是啊,于是北风那个吹啊,雪花那个飘,雪花那个飘飘啊,林海洋就冻住了。
林海洋一边儿蹦一边儿恶意地想象:苏鑫这会儿是不是已经让某宗教狂热分子,先奸后杀,然后大卸八块,血祭苍天了。
没关系,尽管拿去,反正这月工资他也给我了。
没到最后时刻我是不会背弃沙皇的,阿门。
想到这儿,林海洋咽了口唾沫,觉得苏鑫简直就是一盆以洋装革履为器的毛血旺,想得他都饿了:MD,苏鑫,你进去算命没关系,倒是把车钥匙给我啊!我好歹车上暖和暖和,这坑人么不是!
就在他蹦地觉得脚下的土都松了的时候,突然,眼前黑洞洞的楼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夜深人静,寒鸦惊飞。
黑色的天际,黑色的院落,黑色大门里飘出来一个灰蒙蒙的人影儿——正是苏鑫。
苏鑫估计也冻得够呛,深灰的大衣裹得死紧,整个人的色调就是给冻住了的那种唇红齿白,看着跟僵尸没化开似的,带着冰碴儿,有隐约的悲伤,显得很保鲜。
林海洋莫名觉得苏鑫和这个色调挺搭:神秘、哀伤、好像心里总藏着什么。
然后他自己啐自己:干设计的,都有点儿职业病。
仙姑忌响儿,听不得马达启动。
于是苏鑫把车停得很远,这一路很偏,路边黑黢黢的,连路灯都没有。
苏鑫走得很快,林海洋一路跺着脚追:“怎么样啊,师哥?高人说什么了?瑞丰的单子咱有戏吗?咱公司还能不能发财?”
苏鑫皱着眉一言不发,低头儿猛走,一直走到了车边儿上,才抿了抿嘴:“她说……”
林海洋快冻住了,在车的侧后方踉跳着问:“怎么说的啊?说什么了?”
苏鑫顺手开了车锁,表情很是迷茫:“说,当我身边的人忽然消失在我眼前的时候,我的事业才能成功……”说到这儿,苏鑫仿佛想起了什么,他深深地皱着眉,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呵出来浓浓的白烟儿,远看跟个狐狸精似的……
旋即,苏鑫毅然决然地坐到了驾驶位上,启动车子,利索地倒车上路。
正要踩油门的时候,苏鑫无意识地扫了一眼副驾驶座儿,嗯?空的。
苏鑫猛地扭头,再看看死寂空旷的后座,顿时产生了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人呢?
逼仄狭小的空间里,苏鑫的电话乍然大响。
他看着绿油油的键盘,吞了口唾沫,按下免提键,手机里传来甜腻腻的女声:“喂,苏总吗?对,我瑞丰小赵,不好意思了这么晚打扰您,我就跟您说哈,咱们那个单子成了,我们陈总说了,就按咱说好的办啊……”
苏鑫拿着手机,只听到自己的心在怦怦地狂跳:成了!挽救公司于危亡的大单居然成了!
他忍着心中的惊涛骇浪,和客户接洽了下面的细节。
挂了电话,苏鑫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好一会儿,苏鑫突然喃喃自语了一句:“在我身边的人消失不见的时候……啊!!!!林海洋!!!!你在哪儿?”
那个晚上,在那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只有苏鑫凄厉的大喊在久久回荡:“海洋??林海洋你TM在哪儿?”
几声落寞地犬吠、一阵弧旋的阴风。
寂冷冬夜,何尝有人?
苏鑫慌乱地打亮了手机电筒,雪白的光线划过四周,只照出嶙峋破败的街景。
抬起头来,苏鑫远远地看见一弯冷月照着仙姑阴森可怖的院落,以及那随风飘荡的两块儿白幡儿布招:莫道无报应!不灵不要钱!
那时,苏鑫分明听到了身边某处,传出一声无比凄厉,无比怨毒地哀嚎……
他股栗战战地扭过头,只有凉凉月色洒在他身边柏油路上,泛着不吉祥的冷光。
极目四眺,并没有人!
瞬间,第二声带着哭腔儿的惨叫传来:“苏鑫!!!你大爷的!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