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二姨家里,屋子里有很响的呼噜声,我去卫生间解了小手,就爬上床了。睡眠袭来,模糊之中听见窗外荒地那边传来一声吼叫,我吓了一跳。那吼叫只一声,就停了。我侧脸朝墙,二姨在梦里喊:“太黑了!来吧,快过来!”她在挣扎,像在呼唤谁。
我听着,一会儿,睡过去了。
早上二姨把我拍醒,说:“你爸爸昨晚回去了,你当时睡着了。你安心在这儿几天,到时他会来接你。”
外面房间里有股小面的小葱混合辣椒的香味。我爬起身,眼睛跟着味道看过去。二姨说:“饿了吧?我给你做小面。”
我高兴地笑了。
二姨到厨房,我跟了过去。她将一把湿面和空心菜扔到锅里,用一双很长的筷子捞了几下,几分钟后,挑出来,端到桌子上。我坐过去,埋头吃起来。二姨说:“小六,你在我家,我不像他们那样管你,但你得听我的,你和我要好好相处,听清楚了吗?”
我点点头,凭啥不听她的?虽然我进她的家门后,她从未笑过一次,但现在我只有她,她对我也不是不好。
“太阳下山后,毒虫虫会出来,叮人像根针,又痒又痛,它呢,最怕清凉油,昨天晚上我给你搽了。”
我身上有这味,闻闻手,手上也有。
二姨坐在我的对面,说:“清凉油在里面的柜子左边第一个抽屉里,记得睡觉前搽。”
母亲不这样对我,我真的可以忘了母亲,可一想起她,我眼里便含着泪花。
“不要哭鼻子。”二姨不高兴地说,她拿出一把钥匙,要递给我,想了想,又放回衣袋。她说得去上班,中午才回来,问我要不要她去借个课本,因为父亲没有带我的书包。我摇摇头,父母都不要我,我学课本做什么。
她看着我,没有说话,起身去里屋的床下翻找。好一阵子,她拿着语文、算术课本走出来,都是一年级的。她还从课本下抽出一个崭新的作业本,把它们放在我面前的桌上,并喃喃自语:“以为扔了,没想到还在。”她叹了一口气,说,“你正好可以用。学习还是很重要的,你二姨若文化高,就不会做炊事员了。”
她走出去,把门拉上,从外面把门反锁了,把钥匙放在门框上端。
我没想到她会反锁我。我从有细铁柱的窗里看到她小心地下台阶。也许她只是为了我的安全而已,才这么做。
房间里剩下我一个人,我不知道怎么办好。
桌子上的语文课本,上面用铅笔画了好些生词的圈,还有好多页,上面干干净净,算术课本也如此,被人用过,后面部分显新。有课本有作业本,却没有笔。我走过去,打开五屉柜,终于找到一捆铅笔,用橡皮绳扎着,全是削尖了笔芯的。我取了一支,回到桌前。
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寂静被打破,好些吵闹声从门外小街传来。我到窗前,发现街上有大人带着小孩子在玩耍,有一个男孩子在玩滑板,当他拖着滑板经过,注意到窗前的我,转过脸来。不是叶子,是一个个头比他小的男孩。男孩掉头继续向前走。远处有三个男孩在用一条鞭子打陀螺。有一个老头子推着有轮子的棉花糖筒,在沿街叫卖。孩子们扔掉手中的东西,跑了过去。我可以叫他过来,因为我口袋里除了那颗水果糖外,还有五分钱,是母亲给的。
我吞了吞口水,不能用。
不行,我不能被关在这儿,我得出去。从前面的窗出去会有人看到,会告诉二姨。我到睡房,爬上五屉柜,先把头伸出窗柱,再侧过身体,我跳下窗,绕到红砖房前来,顺着石梯往下走。
以前来二姨家,我没什么印象,一切模模糊糊。但是昨天父亲带我来时的细节,我记得:坐船到对岸朝天门,坐车,中间换车,终点站是一个小空地,停了好多公共汽车。我紧跟在父亲身后。我们上了好多台阶,我只要顺着台阶往下走,就可找到回家的路。
果然,当我下到最后一排红砖平房那儿,远处有节奏的敲打声传来,虽然声音很轻,我还是有了信心。我继续往敲打声那儿走,声音大了一点,拐过一个小巷子,敲打声停了。我面前有空地,有街,有理发店、衣服店、小面馆和杂货铺子,空地停了几辆公共汽车,好多人在下车,站牌下有铁栏杆,好多人在排队,也有带孩子的大人过来问去动物园怎么走。一人问,会有好几张嘴回答:“进后门吧,后门近。”
“不,不要进后门,后门早就锁死了,进西门吧。”
“哎呀,翻院墙吧,不付二分钱门票。”
听的人面面相觑,说得几个人一阵大笑。公共汽车站边上的空坝子围着好多黄葛树,中间有集市,那些树下搁着竹筐担子,有新鲜的蔬菜水果,有新腌制的榨菜咸菜丝,也有卖肉卖活鲫鱼的。
我转了一转,集市不大,二十来个人,都是挑担子的,也有附近小馆子的人在卖凉面和凉粉。逛集市的人倒是不少,他们走走停停,蒸笼上热腾腾冒着气的小笼包香喷喷的,但我不敢用口袋里的五分钱,就往回走。敲打声又响起,我看见十几步远的街角有一个小店,坐着董江,他系了个围腰在身上,面前有矮凳、高脚板凳,上面有个铁柱,套着个锅,他拿着锤子敲打。
原来董江是个补锅匠。他的小店很乱,有坩埚,有小火炉风箱和砧凳、锅和铁块、电钻和木头,堆得到处都是。右侧墙上挂了好多钥匙,门上用红漆写着“配钥匙,当天取”。我有点害怕董江,在他抬起眼来看外面时,我赶紧侧过身子。对呀,我为什么要回家去?不回!既来之,便安之,我要好好看看这个地方。
这时,一个穿白衣服的女人,从一辆公共汽车上下来,她瘦瘦精精的,走到小店门口,递过去一个铝合金的饭盒。
董江没看这女人。
女人说:“老公呀,我今天在车队多领了一份饭,有烧白、咸菜在里面。”她把饭盒放在矮凳子上,见他不理自己,就转身离开。她走了几步,又走回去,进到店里。
我也靠那店更近了。
女人伸手敲一个铁锅,敲得很响。
董江没办法,抬起头来看她,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老公呀,有句话,我要告诉你,我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你对我好,我对你好。”
她一步跨出店来,朝前走,突然停下来,往我站着的方向看。我故意看对面路上一个卖萝卜和丝瓜的中年男人,但我感觉到她的眼光在仔细地打量我。
那女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走向我看着的那个商贩,问了男人萝卜的价钱,选了两根大萝卜,放在圆盘秤上。男人提起秤杆,说:“一角吧。”女人给了他一角,一手握着一根萝卜走了。
她朝我走来,走近了,人显老。我看见她有双丹凤眼,眼角有颗绿豆大的肉痣,生了小绒毛,很怪诞的一张脸。
“唐孃孃,你在哪里买的萝卜?看上去好甜。”一个大妈叫住她。
她的手指向卖萝卜的担子,眼睛的余光却在看我,甚至露出温柔的笑容,人一下子年轻多了,她从我身边走了过去,走得有些不像一个公交车售票的,因为那腰肢在迎风摆动。
这是怎么一回事?这个董江的老婆根本不认识我,我以前跟母亲来二姨家做客,至少是一年前的事,甚至是两年前的事,她怎么会认识我?我敢说,恐怕她连我母亲也不认识。
我回到二姨家,想爬上后窗台,可是我人矮,爬了好几次都不行。看到荒地有一块石头,我想搬过来,可是太重了。我就推,让石头滚动,弄了好久,才把石头移到窗台下面。我费力地爬上,小心地钻过窗柱子,回到睡房。洗干净脏手后,我坐在吃饭桌前抄课文,抄了一页,看着窗外小街,在作业本上画起画来。
二姨回来,开门后,看了我一眼,目光最后停在我一双干净的手上片刻,就去厨房把灶上的煤饼戳开,扇扇子,火苗一下子升起。她放上铁锅,开始倒水搅拌面糊,倒油烙饼。这时董江拿着那个铝合金的饭盒来了。
“里面有烧白,给你和小六。”他拿筷子把肉搛出来,凑到二姨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就往外走。
二姨像想起什么似的,对他说:“董江,谢谢你刷的漆。”
他听见了,回过头来,有些不太好意思,说:“应该把所有的旧漆都刮掉,漆漂亮一些。只是那样工程太大。”
“现在这样就可以了。”
他走下台阶,朝厨房方向挥了挥手。
这两个人的关系很奇怪,很是客气。烙饼和着烧白吃,很香。二姨拿来一个玻璃瓶子,里面是油辣椒。她用勺放入烧白。我吃了一口,这辣椒和母亲做的辣椒是一样的,辣到心尖尖都在战栗。她们吃辣椒如此凶猛,我也不逊色。我们吃得高兴。我抹了抹嘴,放下筷子,这时二姨说:“小六,你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有人在车站看到你,有没有这回事?”
我的脸色发白,垂下头。
“你怎么出去的?”
我不说话。
“你错了吗?”
“我错了。我……我看见,董江叔叔,叔叔的女人……她,她看……看我啦……”
二姨表情很怪,目光中有股凶气冒出来。我盯着她,她重重地叹口气,摇摇头。她走进里屋,换了一件衣服,又找了一件纯棉布上衣给我,说:“我这件衣服,可以睡觉穿。一会儿我给你烧一壶热水,准备一桶洗澡水,你洗个澡和头发。”
洗澡水烧好后,我拿着二姨给的衣服进了卫生间。我蹲在桶前洗头洗澡,我的身体才刚刚开始发育,乳房冒起小小的苞蕾,我不敢碰那儿。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我五岁就学会自己管自己,五岁就上灶台做饭。
我套上二姨的衣服,大大垮垮的,长及膝盖,像一个连衣裙,透气又柔软,带着皂角油的味道。母亲也喜欢用这种肥皂。我想起母亲,心里难过,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墙上有面小镜子。我看着镜子里的人说,小六,不要哭。母亲最看不起爱哭的孩子。我穿着塑料凉鞋打开卫生间的门出来。
“二姨,我可以给你做饭。”我对她说。
“我不需要你做饭。不要以为我原谅了你,我给你记着一个过错。”二姨说着,扔了一条干毛巾给我,“自己擦干头发上的水。”
“那你会卖了我?”
二姨严肃地看着我,没言语。
“不要卖我到远的地方,那样我看不到你,你会哭的。”
“我会考虑这点。”
“干脆,你让我跪搓衣板,我痛,你会高兴的!反正我不要你锁我,我不是你的犯人。”
“我说过,在这儿,一切听我的。”她的口气很冷。
我对自己说,绝对不能再在她面前提那个董江的女人。
二姨看了我写在作业本上的字,评论道:“你的字写得好有力。看字,就可看未来,你有骨气,二姨喜欢。二姨认为你有一个好未来,起码比我、比你妈命好。”她翻了一页,看到我画了一个男孩和女孩,都是黑黑的大眼睛,站在路灯下,手牵手。“这女孩是你吧,男孩是谁?”
“他,他是,街上的。”
她若有所思地走到里面,照柜上的镜子,把脖颈边一缕头发掖进帽子,这才拿着布袋,去上班了。关门前,她对我说:“晚上食堂轮到我打饭了,我回家会晚一点。”
“你,一个……一个人,打饭?”
“五个窗口,我管一个。”她说,然后解释说钢厂大得很,有好几个分厂,好多车间,她很幸运,因为做菜好,食堂里上上下下的人跟她关系都不错,有时还能分到剩下的饭菜。她变戏法似的拿出一颗水果糖递给我。“乖点,不然我会考虑卖你到远的地方!”
我接着糖,糖纸上是黄色菠萝,围了一圈亮晶晶的花边,很好看。我盯着看,却舍不得吃。
二姨走了,还是反锁了门,这回她把钥匙放在门框上端。我来到里面房间,玩镜子,照外面荒地那边高墙的铁网,泛着光,让光射来射去,有只黑蝴蝶在光里飞上飞下。窗外突然下起雨,我想关窗玻璃,可是一看窗台外屋檐宽,雨水根本进不来,就站在那儿,看雨点飘飘洒洒的形状。雨水下一阵后,雾气起了,外面的树和草地随风摇动。都说下雨时,人容易打瞌睡,果真如此。我举着镜子玩了一会儿,把镜子扣在柜面上,看到二姨和小男孩的照片,我对他一笑,说,如果你不是在照片上该有多好。
我爬上左边的床,脱了鞋子,眼睛马上合上。
不知睡了有多久,我感觉屋子里有人,有说话声,有喝酒声音。有时很轻,有时很重,会有人轻轻说对不起。有人凑在我的床边,我想睁开眼睛,又怕看到不想看到的,便虚着眼:是络腮胡子的董江,他站在那儿,盯着我看,俯下身来。他要干什么?我的脚趾抽动了一下,把脸转过去,面对墙。他把一个薄毯子盖在我身上,又把我的脸扳过来,他带有酒气的嘴,亲了我的左脸颊,又亲了右脸颊。我很想一脚踢过去,可是我不敢。他的手伸过来,摸了摸我的脸蛋,伸手把毯子移开,把我的衣服拉了拉,盖上毯子,放下了蚊帐,他朝外面房间走去。我吓得手心都是汗。他是个坏男人吧,母亲告诉过我,不让任何男人摸我,亲我更不行。如果母亲在这儿,肯定不让董江的臭嘴碰我,这个男人有问题。
“不要喝了。”董江对二姨说。
“我还想喝。没喝够。董江,给我倒酒。”
“今天够了。”董江说完,把二姨从吃饭桌前抱到床上。二姨好像喝醉了,哭得很伤心,说话声断断续续,“我们不要提,不要提,都会好的。”那床上的蚊帐垂下来,他在脱她的衣服,又脱自己的衣服,他们光着身子在里面倒腾了好半天,喘气声后,二姨轻声说:“别走!”没一会儿,她打起了呼噜。
董江轻手轻脚穿上衣服和鞋走到外屋,收拾桌子的声音,又隔了一会儿,听见关门声,他的脚步声远去。
奇怪,也听不到雨声了。
二姨应该嫁了人,怎么找别人的丈夫?我想问她。因为我不喜欢董江。昨天没有这感觉,今天见了他的老婆,她的样子很奇怪,让我不放心。董江他亲了我,趁我熟睡,这是耍流氓。
我睡不着了,听着墙上挂钟钟摆轻悄悄的摇摆声,索性起来,找东西吃,厨房碗柜里有一大碗绿豆稀饭,有泡萝卜。盖着锅盖,像是二姨给我留的。我呼呼全吃掉了。这时我站在绿门前,下过雨的街上,月亮圆如盘,虽然有乌云,还是明明暗暗,石阶下面随风涌来一团团薄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