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干淖尔大草原浩荡无边,肥沃的黑土地上似乎永无休止地生长着齐腰深的小叶章草,草原狼似乎也永无休止地在翻滚的草浪中匆匆隐现。奔腾的霍林河水由西向东横贯草原中部,河水季节性汹涌咆哮时,常常伴随着狗鱼群血红色的怒吼声。天性凶猛的狗鱼群总是追杀着草鱼群而来,它们对草鱼群就像怀有千古的仇恨,一路掏咬撕扯,生吞活剥……最后,那怒吼声伴着猩红的霍林河水渐渐低沉而去,直至淹没到远方浩瀚无边的查干湖深处。拉嘎老古庙里吟诵的喇嘛经从来没有停歇过,沙哑的皈依颂文犹如雄浑的蒙古族长调,偶尔也夹杂着几声粗俗的草原民谣,哼哼呀呀的和声一直萦绕着草原上大大小小的敖包子随风飘荡……
查干淖尔大草原深处的塔头滩上,苇草丛生,湿地成片,就更加显得广袤而神秘。夏天,一野碧绿;冬天,满目苍白。我永远都无法抹去塔头滩留在童年记忆里的深刻烙印,草原风掀起一波又一波浩荡草浪时,总能让我联想到马群的脊背,牛群的脊背,羊群的脊背,甚至是狼群的脊背……最后这些脊背奔涌成血味十足的红色肉浪,翻滚的草浪间时隐时现的塔头墩子就像一群群黑色妖灵,一直在辽阔的查干淖尔大草原上纵横驰骋……
我还是个咿呀学语的孩童时,塔头滩就铁青着面孔向我宣布了:“王龙飞!你给我听清楚了!这里是爷们儿的天下,这里的一切都属于爷们儿!小兔崽子,当心你的小脊梁骨,还有你的小嘎拉哈!”似乎从那时起,我就懵懵懂懂并根深蒂固地认识到:这里的女人是属于强者的,尤其是美丽的女人一定要属于强者。弱者不仅得不到女人的身体,更得不到女人的爱情,甚至连娶个最丑陋的女人繁衍后代的机会都没有。直觉还在我幼小的心灵深处刻上这样一种不可动摇的理解:一个男人猎取美丽女人的能力就是他的生命能力和生命价值。这种畸形的理解一直伴随着我以后的生活,甚至在我后来经历了二十几年的文明教育后,那种牢固的洪荒印记也一直没有从我内心深处淡化出去。耳畔至今仍回荡着我儿时的真心呐喊:“等着吧,别他妈老用那种眼光瞅着我。终会有一天,塔头滩上的美女会任我王龙飞随便挑选的!”至今,那乳臭未干的喊声仍然真挚而响亮地萦绕在我的耳畔……
塔头滩冬猎队这个名字更是渗入到每个人的骨髓,这支专门对付草原狼的冬猎队一直以判官的形象把塔头滩人分为两类——强者与弱者,或者说英雄与狗熊。前者上天庭,后者下地府。在塔头滩人的心目中,能入选塔头滩冬猎队就能拥有一切,塔头滩冬猎队要比历史上任何国家的任何王牌军队都神圣得多。在人们不太知道外面世界,或者知道一点儿也不放在眼里的塔头滩,冬猎队的崇高程度绝不亚于诺曼底登陆的二战盟军。冬猎队队长的自我感觉就更是无比良好了,如果他们知道世界上还有拿破仑、艾森豪威尔、麦克阿瑟、蒙哥马利、巴顿这些元帅将军,也绝不会感觉自己有半点儿逊色的。我曾以幼小的塔头滩平民的身份体验过塔头滩冬猎队的荣耀与辉煌。直至今日,一回忆起塔头滩冬猎队,它仍然能让我无条件地肃然起敬。虽然我早已知道那都是些什么乌合之众,那都是些什么荒野草民,但我还是无法阻止它在我心中成为骄傲和梦想。哪怕是眼下,只要提起塔头滩冬猎队,我仍然会不由自主地诚惶诚恐,我仍然会情不自禁地顶礼膜拜……
我还由衷地怀念那些飘着黏糊糊的长头发、光着红彤彤的大膀子、提着光闪闪的“掏捞棒子”从草原上拍马喊过的猎手们,怀念那些马匹身上散发着的那股子浓烈的汗腥味儿和尿骚味儿,怀念猎手们那略带残酷的傲慢喊声,也包括他们说话时经常夹带出来的劲道脏口。虽然狼群和鱼群始终残酷无情地评判着人群,虽然人群的浴血竞争直接导致王氏家族沦为底层弱民,但我还是无限崇敬曾让我苦难压抑、让我撕心裂肺的塔头滩和滔滔不绝的霍林河。那里虽苦难,但很真实;那里虽残酷,但很公平。
在人们的常规印象中,大草原通常应该是碧绿色和墨绿色的,或者有时会是土黄色的,顶多也就是灰褐色的,但在我根深蒂固的童年记忆中,不仅仅是塔头滩,就连整个查干淖尔大草原都是红色的。无论春夏秋冬,大草原一直都是红色的,并且永远都是红色的,宛如一头巨大无比的红发魔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