峨眉,
雷音寺,
僧侣禅房。
这是寺庙里最普通的木质小单间,四壁空空,只茶奁茶杯,并几本佛经。衣物、被褥、纱帐干净整洁,却一色的青灰,弥漫着浓浓的禅香和木头陈旧的气味。
此时,雪洞般的方寸之地里,却满满当当挤了七人。银卷发的老妇人,头发斑白的老夫妇,儒雅的中年男子,漂亮的女大学生,以及面如冠玉的少年。
禅房正后方,纤尘未染的僧榻上盘坐一清秀和尚,圆润光头、无戒印、一系深藏灰僧袍。没有传说中的慈眉善目或者仙风道骨,一副玳瑁眼镜下五官斯文俊秀。只不过长期素食,脸色有些青白。身材稍清瘦,显得僧袍异常宽松肥大。
七月,山下骄阳似火,峨眉山上却舒适宜人。百年雷音寺更因了古木参天、枝繁叶茂而格外清凉。那些飞檐翘角、红墙碧瓦、灰砖青苔,每一处都沉浸着时光长河里岁月的沧桑。
此时的禅房里,肃穆而安静。刚刚海会塔的祭拜,封闭了十五年的重重谜雾终于掀开小小的一角,可是更多的谜团困扰着在座的每一个人。七个人,来自三个不同的地方,又十五年未见。沉痛、欣喜、迷茫,各种表情错综复杂的交织在所有人的脸上。
清秀和尚也在慢慢又仔细的逐一端详每一个人,把眼前看到的和自己记忆中的一一对照。修行之人本应该古井无波,此刻却眼含热泪,宽大的僧袍下,瘦弱的身子微微颤抖:“十五年了,我知道我欠大家一个解释,一个真相,也应该跟大家一个交待。”
“当年衣姐在最后一通电话里说,她对母亲无孝,负了百川,愧对囡囡,也害了欧阳。唯一不后悔的是为欧阳一脉留下了念想。”空寂伤感的眼光默默扫过每一个人,最后落在美少年身上,试图在这个少年的身上找到叶南衣和欧阳澈的影子:“衣姐拜托我孝敬干妈、照看囡囡,尤其放不下年幼的南南。一再叮嘱我说,无父无母最凄凉,一定要常去照拂。”
“她还拜托我,把她的骨灰存放在雷音寺海会塔,日日在颂经礼佛中忏悔,十五年后才可以回乡入土为安。但是,衣姐素来胆小,我怎么可能让她的孤魂孤独地飘在峨眉山上。”空寂满脸歉意:“所以,我决定在这里苦修,陪伴。”
众人听到这里,无不泪流满面,既伤感于叶南衣的决绝,又感动于清秀和尚的痴情。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是怎么样的情感,让一个青春男子将自己人生最美好的十五年,煎熬在这凄清、枯井般的寺庙。
“其实,在通话的时候我就已经感觉到衣姐的异常,她的声音也是越来越弱。可是,无论我如何的苦苦哀求都没有用。她说一切都是她的错,她只能选择这种方式来承担所有的罪孽。”清秀再也忍不住,两行清泪滴滴落在宽大的僧袍上。
半晌,清秀和尚侧过身,从僧榻靠墙的一个匣子里拿出一张纯白薛涛笺。应该是有些年月,已微微发黄。纸上很多字,铁笔小楷,字体娟秀。
他轻轻摩挲着手中的纸,强做镇定的低声说道:“这,就是衣姐当年烧炭自尽时留下的唯一文字。”
一段话,四个字,烧炭自尽。宛如一声惊雷在每个人头顶炸开。老夫妇面面相觑,银发老妇人悲伤的几近昏厥,两个孩子更是惊诧莫名。
女大学生泫然欲泣,自八岁以后,父亲毅然鳏居,外婆郁郁于欢。但都对其母亲的骤然离世讳莫如深。她向来乖巧懂事,虽然有太多疑惑,也只能隐藏于心。
所以,骤然听到这样的消息,如五雷轰顶,这些年所有的委屈嶷问一起涌上心头,竟无语凝噎。
美少年更是呆若木鸡,缘于离奇身世,他比同龄人成熟,也更敏感。他可以坦然接受自己父母早亡,但实在无法接受自己居然是遗腹子,一段孽缘的意外结果。最重要的是,海会塔骨灰盒上那美艳动人的母亲是烧炭自尽,在满周年的那天,弃自己而去。
曾几何时,禅房窗外的石凳上,侧坐了一男子。衣着得体,气质不凡。但两鬓有些斑白,想是已近中年。
僧侣禅房一般都位于寺庙最后面,隔开了大殿的梵音阵阵,因此僻静而幽深。禅房内年轻和尚的语音廖廖,在七月的风里自然清晰可辨。即便中年男子再如何的强忍,终究无法自持。指间泉涌的泪珠和微微抽动的双肩,彰显着他内心的悲痛。
物是人非事事休,此去经年,那些曾经伤害如何弥补?那些罪孽,又如何赎?
禅房更远一些的方丈室外,一位慈眉善目的的僧人已经伫立良久。他身穿袈裟,手持念珠,面容严肃而和蔼。眼神中透露出智慧和慈悲,整体形象庄重而神圣。阳光透过飞檐翘角,照拂着年长僧人肃穆的表情。他应该古井无波的,但此刻雪白的长髯却无风而动。七月的草木葳蕤里,他想起了十五年前,那位在寺里盘桓年余,清冷、聪慧、慷慨又才华横溢的女施主。
时光,倒回到十六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