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少雄最近特别的烦。
子夜刚过,身边的那堆肥肉早就鼾声如雷,还夹杂偶尔的梦呓、磨牙。自己,却依旧没有一丝睡意。
往年跑外线业务,累但充实,一沾床就深度睡眠。自从调回本部,整天无所事事:饭局、开会、打电话。剩下的时间就是喝茶、看手机,或者闭目养神。
白天太闲,晚上自然睡不着。
牛少雄扒拉开压在自己身上的短肥腿,往床边上又挪了挪。没想到睡梦中的牛夫人又自然的滚过来,右腿再次搭在了自己身上。
睡眠灯光下,那张卸妆后的脸,有种前所未有的面目可憎。
结婚时只是丰腴,后来叫肥胖,如今只能用臃肿来形容。他们夫妻之间本就没有共同语言,现在也就只剩下那点事儿。每次牛少雄都感觉自己像趴在一堆烂泥上面,无处着力。后来干脆就躺着,盯着天花板发呆,任由那只蜂蛹一样的虫子在自己身上蠕动。牛少雄完完全全提不起兴致,有好几次假装结束,然后偷偷到卫生间打出来。
幸亏儿子不像她。
儿子八岁,虽然还是虎头虎脑的样子。但是五官已经在慢慢长开,是牛少雄小时候的模样。五官清朗、四肢修长,断没有遗传他妈妈的五短身材。
想到这里,牛少雄轻吁了一口气。自己势利,贪图这豪门、这名车、这权位,就必须得陪上自己长长的一生。自己可以是赵老师眼中的陈世美,可以是叶南衣心中的负心汉,甚至可以是同事认为的攀龙附凤之辈。儿子,必须身材高大、五官清俊。不能遗传他的舅舅和母亲,不枉自己的委屈,这也是岳父母玉成这桩婚姻的目的。
看着眼前四仰八叉睡姿的一堆肥肉,就想起六零二那个女生。
尽管已经多年,叶南衣也差不多三十二了吧,牛少雄却还是愿意称之为女生。那么小小的一只,总是小鸟依人的站在自己身边,仰着头仰视。连睡觉也是眉头紧蹙、单手托脸,侧蜷成一团。楚楚可怜的模样,总会激起无限的心疼和爱怜。曾经无数次,他也是这样侧蜷搂着,并且保持着这种姿势,一直睡到天明。
他深爱她,但终究还是负了她。校园美丽的爱情在现实面前,终究还是不堪一击。很长一段时间里,牛少雄根本无法面对叶南衣。看着她像一朵开错季节的花迅速憔悴,更觉得内疚,于是选择了去跑外线。
后来,知道她很快恋爱、结婚、生子,心里稍微好过了些。再后来,知道她老公常年派驻国外,聚少离多。剩她孤苦伶仃一个人,每天孤独的来去,又顿生更多的愧疚。
牛少雄轻轻起身,去阳台,点一根烟夹在指间。远外华灯阑珊,身后一灯如豆。背对了,便无人看得清容颜,悲喜随意、喜怒自知。
这时候,牛少雄的眉宇间是含了落寞的。并且,不加控制的任着落寞从眉宇间慢慢晕开。染在心上,染在面上,染在唇上,流过双肩的支撑染上心坎。而心里,百感交集,千万般的滋味涌上,搅得七荤八素,浑然不似寻常人眼中的鲁莽粗犷的体育生。
特别是调任回来以后,天天楼上楼下,感受更深。
往日的明眸少女,如今的美艳少妇。十年,容貌身材一如既往的娇俏可人。但是眉宇间,添了浓浓的掩不住的落寞和清冷。也过于安静了些,是年纪不相符的沉默和疏离。
自己本想多安慰安慰,可能源于上次疯狂冲动,叶南衣对自己的戒备心很重,有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牛少雄狠狠掐灭了手中的烟,恼怒着自己的鲁莽和下头思维。
七零二和六零二,楼上楼下而已,咫尺之间却像天涯海角。
他就只能每天在窗口远眺,在上下班的电梯里祈祷偶遇,在办公椅上闭目遐想:她今天还好吗?现在在干嘛?她几点去食堂?
最近,老有个挺帅的小孩屁颠屁颠的去办公室找她,好像是公司外包的装修师傅。想来应该仅仅是工作接触吧,叶南衣不是这样的人,牛副主管很自信很笃定。
日思夜想叶南衣,成了牛少雄的执念。
阿薇的突然调去总公司,这对叶南衣是一次警醒,她不得不重新审视她自己的生活和职业生涯。
阿薇是个好女孩,和叶南衣非常投缘。叶南衣本来想撮合她和李子阿木,可阿薇自带大上海的优越感拒人于千里之外。她天生就不属于这个穷山沟,走,是早晚的事。
叶南衣,西华大学中文系毕业。进公司十年,除了第一年在一线实习,后来的九年就一直在这个岗位。负责劳保用品、办公用具、修修补补,逢年过节发点粮油购物卡。
薪水不高,却胜在轻松。
最初因为贪玩不上进,后来恋爱、结婚、生子,再把女儿带到七岁。家庭生活磨灭了曾经的斗志,也没有精力关注自己的职业前景。叶南衣打小便崇尚小富即安,又是普通小女子心态作祟:觅一工作,嫁一良婿,生一乖儿,平淡生活足矣。
不过,当年的泱泱国企八千员工,如今不足五百。即便如此,公司还是岌岌可危。如果一旦再压缩,生产骨干、销售、工艺设计和优秀领导除外,像叶南衣这种后勤人员就是第一裁减对象。
再盘算家底一下家底,叶南衣心凉了半截。桥沟的房子不值几个钱,乐山的大五房又耗掉了这几年的大部分积蓄。五通没有好的初中和高中,以后女儿必须去私立,这六年加大学的费用又是一笔天文数字,还有画画、跳舞兴趣班和补课。要是婚姻再出点纰漏,叶南衣,何以为继……
下午,去办完事回来,陶百川公司的工会主席意外在办公室等她。这是个和蔼的尽职尽责的大姐,往常逢年过节单位发放的礼物都是亲自送过来。
大家都是老熟人,寒暄几句以后,郭大姐没直奔主题。
“南衣妹子,百川回来的日子可能要延期了。”
“为什么呢?”叶南衣一时没有回过神来。
“大环境不好,公司业务量大幅度萎缩。往年接替百川的人又刚刚离职。”大姐面含歉意:“一时之间,确实找不到合适的人去。况且坦桑尼亚那边一直问题不断,也只有百川搞得定。”
叶南衣心有戚戚,这几天坏消息太多,一时消化不良。
“我知道,家里没一个男人不容易。”大姐老公好像也是经常出差,所以很共情。
叶南衣没有说话,五年六十个月,老公在家里的日子总共不到五个月。女儿需要爸爸,家需要男主人。她自己,需要一个男人,心里莫名其妙的有些烦躁。
“待遇我们会考虑,你要是有什么事可以告诉公司。”赵大姐看叶南衣有些难过,忙安慰。
“大姐,百川估计延迟多久?”叶南衣也是通情达理之人。
“明年四月左右吧。”
叶南衣默默一算,已经过去七个月了,估计还有八个月,也就是整整十五个月四百五十多天,他们夫妻只能视频见。
送走主席,拨通了老公视频电话。两个人隔了网络,相对无言。
“老婆,要不我也离职回国吧。凭我的资历,在本地找一份工作不难,就是待遇差了点。”视频那边,陶百川大口大口的抽烟,异国的风沙让曾经眉清目秀的他变得又黑又瘦。
“百川,现在国内经济形势也不好,不要盲目换工作。”想起房贷、女儿的学费,以及微薄的家底,叶南衣叹了一口气:“不就还有几个月吗?再坚持坚持就过去了。我和女儿挺好的,辛苦你了,加油。”
叶南衣边安慰老公,同时也在安慰自己。眼泪,却不争气的流了下来。
君问归期未有期,
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
却话巴山夜雨时。
半夜,叶南衣第一次被渴醒了,身上粘粘的。起床喝了满满一大杯水,又冲了个凉,才稍微好了一些。再躺回去,却再也睡不着。
叶南衣索性起来,看了一会儿孔雀鱼,又把阳台的花花草草浇了一遍。
很久很久没有下雨了,天干,酷热,盆栽的绿植也死了不老少。叶南衣下意识摸了摸脸和身子,感觉自己也快被生活压迫得干瘪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