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凌晨三点多了，长时间的伏案让林翎感到腰酸背痛，太阳穴周围也开始隐隐作痛，但她却丝毫没有停下来休息的想法，取而代之的是好奇和兴奋，因为一扇新世界的大门正在她面前徐徐打开，她迫不及待地想往里一探究竟。
其实，林翎之前曾经求在律所工作的大学师兄师姐将法律尽职调查报告脱敏后分享给自己看看，本想自己揣摩学习一下，但拿到法律尽调报告模板后，林翎才发现根本毫无用处：这些律所的法律尽职调查报告，就是目标公司信息大汇总。比如，目标公司提供了十份重大合同，报告里就把合同的签约方、金额、合同标的摘抄下来完事。潜台词不言自明：律师已经“尽职”了，至于有什么法律风险，投资人您自己看着办。
但到了景明律所这儿就不一样了，景明律所出具的法律尽调报告均为red-flag（警示红旗）报告，一字一句全是干货。交易律师们会从成堆的法律尽职调查材料中识别出各类法律问题，并按照重要性从高到低的方式一一列明，法律风险最大的问题会标记为“红灯”，red-flag也是因此得名。就算是再没有经验的投资人，也能从标记的颜色中立刻分辨出对投资并购交易影响最大、亟待处理的法律尽调事项是哪些。
林翎抱着景明律所的内部knowhow，依葫芦画瓢对照着尽调材料一条条看，一旦发现任何问题，便认真记录在自己的工作底稿上。等林翎将所有尽调材料都细细筛过一遍，工作底稿上已经密密麻麻记录了三十多个发现的法律问题。林翎心满意足地看着自己的战利品，这才昏昏沉沉地回家眯了几个小时，冲了个澡，换了件衣服又回到了办公室。
一等叶晚晴来办公室，林翎便急急地捧着所有尽调材料去找叶晚晴。林翎将一大叠整理好的文件放在叶晚晴桌上，从公司基础信息开始一页一页汇报着自己发现的法律问题。叶晚晴瞥见林翎通红的双眼和大熊猫似的黑眼圈，但是眼神清澈而明亮，熠熠发光，她一边静静地听，一边低头翻看对应的尽调材料，一直没有打断林翎。
林翎刚讲完到公司重大业务合同的部分，准备开始将劳动人事的问题，突然发现叶晚晴盯着一份合同不动，不再继续往下翻了。
林翎有种不祥的预感，惴惴不安地小声问：“叶律师，这份合同有哪里不对吗？”
叶晚晴抬头看向林翎，不置可否地反问：“你觉得呢？”
林翎皱着眉，脑子转得飞快，又将knowhow中提到的审核要点快速过了一遍，仍然不明所以，只能认输：“这家目标公司是一家快消行业的销售企业，这份合同是目标公司金额前三大的销售合同之一。我通过公开渠道检索过这份合同的签约对方，不是目标公司的关联公司，不存在关联交易的问题。合同尚在有效期内，目标公司也没有明显的违约情形。快消企业给的折扣和返利也都如实入账了，不像是商业贿赂。我看不出还有其他什么问题……”
叶晚晴看着林翎一脸疑惑的表情，略带深意地将目标公司剩下的几份销售合同摆在林翎面前：“你看看这份合同和其他销售合同有什么区别？”
林翎端起这份合同，又放下那份，左瞧瞧又看看，突然会意到：“其他所有合同都是年度长期合同再加小订单的方式，但只有这份是一次性的销售合同。”
“所以呢……”叶晚晴盯着林翎，有意继续启发道。
“所以……”林翎歪着头沉思，似乎在回答叶晚晴的问题，但更像是将自己思考步骤不自觉地说了出来，“所以，这次的销售是一次性的，不是长期合作。等这份合同履行完毕了，目标公司能不能还有这么大的一单就不确定了，可能明年就赚不到这么多钱了。”
叶晚晴不禁被逗笑了：“你这个分析只能说话糙理不糙吧，写不进法律尽调报告里。用我们法言法语来说，这叫做：由于双方之间不存在长期、稳定的合作关系，如果上游快消企业决定不再向目标公司订货，目标公司的业务收入将受到不利影响，投资人应在确定目标公司估值时适当调减该部分一次性收入的权重。”
“另外，还有这里……”叶晚晴挑出几份销售合同，指着其中一条缓缓道，“这些合同里都约定了授权销售区域。也就是说，如果目标企业把货物销售到其他地区，出现了跨区域销售，就是我们常说的‘串货’，那么目标企业……”
“目标企业就要承担违约责任，有可能会被取消推广奖励，甚至经销资格。”林翎一边飞快地在笔记本上做着笔记，一边下意识地抢答了叶晚晴的下半句话。
“不错”，叶晚晴在心里默默夸了一句“孺子可教”，“但是，目标公司实际是否有串货，我们还是要通过管理层访谈或者实地考察来进一步确认。”
林翎本以为自己已经熟读knowhow，尽调材料也是事无巨细一一核对过，但叶晚晴提出的问题和角度是林翎从未想过的，这些都是叶晚晴工作五年多里无数项目垒砌而成的经验结晶。正如美国最高法院霍姆斯大法官的名言：法律的生命不在于逻辑，而在于经验。
林翎行笔如飞，迅速地将叶晚晴的每一句话速记在笔记本上，生怕遗漏了重要知识点。她意识到自己在这短短一天之内学到的比大学四年的都多，第一次体会到武侠小说里男主角偶得武功秘籍，又经绝世高手指点一二，武功突飞猛进的心境。
叶晚晴和林翎一问一答，同频沟通简洁又高效，不到一个小时便将所有尽调材料讨论了一遍，大大超出了叶晚晴的预期。虽然林翎起草的补充文件清单还做不到一键转发，但只要少量加工就已经足以作为阶段性工作成果，应付甲方整天不停的“叶律师，文件好了吗？什么时候能发？还要多久？”的夺命连环call。
“做得不错！”想到自己今晚可以不用加班到深夜，叶晚晴眉头不自觉地舒展，微笑点头。叶晚晴的这句称赞价值不菲，如同在林翎脑门上敲了“好用”两个大字的盖戳背书，其效力大概等同于猪肉出厂前检验检疫机构的红蓝图章，意味着：经叶晚晴的权威鉴定，林翎可以放心使用。
林翎冷不丁地突然被夸奖，脸一下红了，惊喜之余心花怒放，回之以一个灿烂的笑容和一声害羞的轻声谢谢。她的疲惫之态一扫而空，抱起一大堆尽调材料，迈着轻快的步子准备退出叶晚晴的办公室。
“林翎，等等。”林翎还没完全走出办公室，忽然听见陈子尧在身后喊她，“有一个legal research，你做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