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雪佛兰车内,林翎和张成杰两人一前一后地无语坐着,仿佛是专车司机和乘客,气氛尴尬得令人窒息。
林翎刻意避开张成杰不时从后视镜瞟过来的眼神,只是一个劲地假装盯着车窗外。张成杰最后还是选择打破车内骇人的沉默:“你真的如愿以偿进了红圈所工作,恭喜你了!”
张成杰的开口,让林翎不得不被迫扭过头看向他,原以为会在他眼里看到讥诮或怨恨,但他眼神诚挚、语气温和,丝毫读不出责难的意味。
如果还是大学时期,林翎会兴高采烈地接受这一祝贺;而现在,哥哥突然无故枉死,林翎进入红圈所不再是单纯为了自己的职业理想,更多是为了查出哥哥的死因。就像自知已失去了坐副驾驶席的资格一样,如今这些话林翎也已经不能再对张成杰倾诉,她只能勉强扯出一丝淡淡的笑容作为回应。
“你在银行的工作还顺利吗?”林翎看似礼尚往来地客套,但其实还是为了满足自己心底深处的好奇心。
“也就普普通通吧,毕业之后进了银行的对公业务部,现在主要是负责一些企业客户的信贷业务。单位距离住的地方比较远,所以就买了这辆代步车,天天开车上下班。虽然也偶尔要加班,但也还算稳定,工作压力肯定没有在红圈所大。”
如两个陌生人相亲一般,两人规规矩矩地介绍完自己的近况,随即又陷入了长时间的静默。
就在林翎快要被这沉默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车内的导航适时应景地提示即将到达目的地,林翎暗自长吁了一口气。
张成杰按照导航的提示在上海梧桐区的一个老旧小区门口缓缓停车。他略有些诧异:他认识的林翎虽然从来不讲究什么名牌奢侈品,但作为土生土长的上海小囡,实际家境殷实,衣食无忧,父母和哥哥也一直是呵护备至。而面前的这个老旧小区,褪色剥落的外墙面、生锈斑驳的铁门、感应灯常年损坏的昏暗楼梯间,在梧桐葳蕤的上海“巨富长”中心城区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张成杰有点难以想象,林翎会住在这样一个“老破小”公房里。
但张成杰不知道的是,自从哥哥林翊的过世,林翎家里的经济状况一落千丈。林翊生前的所有积蓄早就全部投入远景智行里,原先林翊为父母买的市中心复式别墅也被拍卖抵债了。所以,如今只能由林翎担起一家人生活的重担。
林翎从原本就拮据紧巴的6000元实习生月工资中拿出近一半,在上海外环外租了一套还算宽敞的二室一厅,好让年迈的父母住得更舒适一些。但才在景明律所实习一个月不到,林翎就不得不痛下决心自己单独搬出来住,在离律所通勤半个小时的范围内租房。
无数次与空荡荡的末班地铁擦肩而过,无数次在凌晨的CBD街头抢出租车,无数次半夜回家吵醒了熟睡的父母,无数次只睡了四个小时就要艰难起床,让林翎痛定思痛,她意识到自己和大多数律所同事一样,已经成为景明律所寸土寸金的CBD地理位置的人质,而捉襟见肘的预算留给林翎的选择就是梧桐区内不到50平米的“老破小”。
张成杰盯着林翎深陷的眼窝和疲惫的脸色,心底隐隐升起些许疑惑,想要追问林翎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但林翎已经飞快地做好了下车的准备:“雨已经停了,不用开进小区,里面路很窄,没办法调头。今天多谢你送我回家,麻烦你了。”
“举手之劳而已。你不用事事都这么客气。”林翎拒人千里之外的客套让张成杰有些挫败受伤,他将原本的关心生生咽了回去,但看着她被昏黄路灯映衬得越发单薄的背影,仍然情不自禁地喊住了她:“林翎!”
林翎蓦地站住,回过头看他,与往昔一样清澈而明亮的眼神,让他一时凝噎。“如果……”他顿了顿,寻找着合适的措辞,“如果有任何我能帮忙的,你可以随时找我,我的手机号一直没变。“
林翎鼻子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她很想就这样冲上去抱住张成杰大哭一场,告诉他哥哥过世之后自己活得多艰难,多希望有个人能让自己依靠。但她没有迈出那一步,只是默默低下头,克制住自己的一时脆弱,再抬头时脸上仍然是方才的微笑,只是轻轻说了一句:“好”。
林翎挥了挥手,然后反身朝门栋走去,心底暖意一片,昏黄的路灯也显得温暖了起来。虽然她知道自己不会去麻烦张成杰,两人可能从此再无交集,但张成杰的真诚关切让她的心底升起不再是孤军奋战的安心之感。
但如同上海六月的天气时晴骤雨,林翎久违的轻松愉悦的心情只持续了两三分钟,便烟消云散了。
就在林翎走到门栋大铁门前,正准备掏出钥匙开门时候,忽然不知从哪儿窜出两名西装革履、面色不善的陌生男子,朝林翎欺身逼近:“你是林翎?林翊的妹妹?”
林翎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着实吓了一跳,不由得后退好几步,声音充满着戒备地答道:“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等你大半天了,林翊欠我们三百万的货款。林翊死了,你是他的妹妹,你负责替他还!”其中一名男子恶狠狠地道,“你要是不答应还钱,今天就别想回家!”
林翎的心猛地一沉,她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哥哥林翊会选择自杀轻生的原因之一,恐怕是担心巨额债务会连累父母和妹妹,但债主却不会因此生出半分同情心,只要他们知晓林翎一家的住址,就会不断上门讨债,直至像秃鹫一样将他们蚕食殆尽。
林翎虽有心理准备,但没料到暴风雨来得如此之快,她强装镇定地冷静开口:“我哥哥已经过世了,没有留下任何遗产。按照法律规定,我们不需要承担任何债务。你们如果再无理取闹,我现在就报警。”这些话她曾默默演练了很多遍,但是略显颤抖的声音依然暴露了她的紧张和无助。
西装男子脸上露出一丝不屑的笑容:“早听说林翊的妹妹是在高级律所里当律师,果然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好,你不想还钱,那我们就去找你住在郊区的父母,子债父偿,天经地义。”
林翎没想到父母的地址也已经被债主知道,只觉得软肋被对方拿捏,一阵天旋地转:父母本来年纪就大了,健康状况堪忧,再加上哥哥骤然离世,更是雪上加霜,父母已经经不起折腾。如果债主天天上门去闹,只怕父母会承受不住,成为压垮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然后强迫自己直视对方凶神恶煞的目光,勉强维持住气势不落下风:“俗话说,祸不及家人。你们与我哥哥之间只是钱债纠纷,我父母年纪大了,你们答应不要找我父母的麻烦,我会负责妥善处理。但是,今天已经很晚了,我们明天早上找一家咖啡店,坐下好好聊。”
两个男人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仍是一副不肯善罢甘休的样子,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林翎尽最大努力掩饰自己的慌乱,以自己都未曾见过的沉着、镇定的表情继续说道:“你们已经知道我的住址,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之所以要等明天,因为今天我有其他急事需要处理,别人正在等我。还有,你们说我哥哥欠你们钱,口说无凭,你们明天把书面证据带来,如果确有其事,我自然会和你们协商解决。如果你们今天还赖着不走,我就只能报警了。”她一边掏出手机,微微颤抖的手指按下110;一边随时做好了逃跑和呼救的准备。
“好,我们明天一早来找你,谅你也变不出花样来。”两个男人见一时半会讨不到好,撂下一句狠话后悻悻地走了。
林翎见两个凶神恶煞的债主走远,飞身上楼回家,紧紧锁上大门。她背倚着门,双腿不住地颤抖,全身力气仿佛都被抽走了,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全然没有刚才与债主讨价还价的那股不容置疑的狠劲。
“怎么办?我要怎么办?”
绝望和无助在黑暗中朝她袭来,她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紧紧环抱住自己,将头深深埋在臂弯之中,卸下所有防备,肆无忌惮地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