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悦，冠峰食品这个项目快要交割了，你今天做一个closing checklist，发给目标公司让他们照着准备。”当陈子尧来到周心悦和林翎的工位旁下达任务的时候，已经离下班时间不到半个小时了。
林翎心里暗暗喊了声“不妙”：经过快两个月的工作磨合，林翎已经基本摸清了每个律师的工作习惯：资深律师宋斐严厉果决，看似对工作成果吹毛求疵，但实际上每次工作任务和时间却都是合情合理；主办律师叶晚晴仔细严谨，布置任务时将每项要求的条条框框说得详细清楚，只要严格照做就不容易出错；唯独这位二年级律师陈子尧天马行空，常常下班前分派工作当天晚上就要，布置工作时也是惜字如金，junior们经常要揣摩上意，一不小心就因理解错误而全部白做，又要从头再来一遍。陈子尧现在这个时间点布置工作，还指明今天晚上就要，就注定周心悦今夜无眠了。
林翎旋即转头看向周心悦，发现她的脸果然肉眼可见地垮了下来。从周心悦今天一身名牌和精致的妆容来看，今天晚上必然已经佳人有约，而陈子尧的空降任务恐怕要让她计划落空了。
周心悦摆出一副非常为难的样子，讨好地向陈子尧求饶道：“陈律师，我今晚已经有约了，能不能明天上午再做？我保证明天一早就开始做。”
陈子尧皱起了眉头，搔了搔头，眼神里流露出一丝不满的神色，但旋即收敛起来，已到嘴边的刻薄辞令硬生生地咽了回去，转头向林翎道：“那要不林翎你来做吧？这个文件今天晚上就要的。”
周心悦站在陈子尧看不到的角度，向着林翎双手合十，脸上满是恳求之色，用唇语无声地说着“拜托！拜托！”。
这样的场景，林翎已经习以为常：每当项目时间实在紧张，连周心悦都不能免俗必须加班而哭丧个脸时，林翎总会挺身而出、毫不计较地主动帮她分担工作。作为回报，周心悦也会凭着自己过往的经验和超常的情商，时常帮林翎出谋划策，让林翎在干活的时候能少走很多弯路。一来二去，两个人渐渐熟络，成为互相扶持的战友。
看着周心悦窘迫的样子，林翎不禁一笑，应承下来，不带一丝犹豫：“好的，没问题。但是我之前没有做过closing checklist，不知道怎么做……”
“没问题，我会！我教你！我一会把之前陈律师给我的模板也转发给你。”周心悦笑逐颜开地抢答道。陈子尧见状，一声不吭地回自己办公室去了。
等陈子尧走后，周心悦感激地抓住林翎的手，撒娇似地摇了又摇：“小翎，谢谢你！要不是你，我今天晚上的电影就要放鸽子了。”
“没关系，朋友本来就应该互帮互助嘛。”一向腼腆的林翎不太习惯周心悦的热情似火，有些脸红地回道，“但我没做过closing checklist……”
“没问题，很简单的！”周心悦一边把模板发给林翎，一边教林翎怎么做，“closing checklist就是交割清单，也就是目标公司在交割前要做完的事情，只有所有这些事情都做完了，投资人才会打钱。我们要做的就是把这些事情都列出来。”
“交割？”明明周心悦说的是中文，但林翎没有听懂。
“交割，简单说就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只不过在投资并购的交易里，货就是股权，所以就是指投资人打钱给公司，公司把股权过户到投资人名下。交割是整个交易完成最重要的一步。”周心悦连珠炮似地说道，“交割前要完成的事情，我们叫做condition precedents，简称CP，所以大家总说CP完成了就要交割了。”
林翎一边认真记录，一边在心里暗暗腹诽：这些交易律师的黑话，简直与互联网行业那些“赋能”、“闭环”、“颗粒度”相媲美，从平地硬是生造出一个行业门槛。要是在沟通时连这些黑话都听不懂，恐怕马上会被打上“非我族类”的记号，从此落入鄙视链的下端。
林翎粗略地扫了一眼周心悦发给她的文件，然后熟练地用上刚刚学会的交易律师黑话：“那就是只要把这些CP摘出来，列成表格加上目前进展，就是closing checklist了，是吗？”
“哎呀，你可真是领悟能力超凡！”周心悦眉飞色舞地夸张道，然后给了林翎一个大大的拥抱，“今天辛苦你了！我改天请你吃饭！”说完，便朝林翎挥了挥手，拿上包大步流星地朝门口走去。
林翎对周心悦热情的拥抱还不习惯，害羞地笑着向周心悦摆摆手，然后转头开始按着模板起草closing checklist。她心里全然没有要替周心悦加班的怨气，相反反而为自己有机会能接触到新的投资并购的知识而感到兴奋，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每次新学到一个知识点或技能点，就意味着朝查清楚哥哥自杀真相迈进了一小步。
由于林翎第一次做，加之又不了解冠峰食品项目的背景，所以进度缓慢，等closing checklist基本成形，时间已经超过了晚上九点。林翎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大大伸了个懒腰，然后将做完的closing checklist打印出来开始检查。
她拿着笔一边指着一项项CP，一边在心里默读，等读到第6项“政府批准/备案”时，不觉满心疑惑。
按照周心悦的模板，这一项写着“投资人应已收到经投资人认可的、为完成本次交易所必要的，各个政府部门的所有批准/备案且该等批准/备案于交割时仍保持合法有效；且该等批准/备案没有实质性地改变交易协议项下的商业条件”。文字表述和其他法律文件一样，一如既往地别扭和拗口，但林翎姑且能够读懂，让林翎觉得疑惑的是怎样落到实际操作上。
她一看时间已经不早了，内心挣扎着是否应该打扰陈子尧，但最终还是拨通了陈子尧的电话：“陈律师，抱歉晚上打扰你。关于closing checklist，我有个问题，第6项政府批准/备案，现在模板里的写法有些宽泛，写的是‘所有必需的政府批准和备案’，但是不是应该明确写清楚具体是指哪些政府批准和备案，不然目标公司很可能很难判断要完成哪些。”
陈子尧有些不耐烦地回答道：“你担心目标公司干什么？我们是投资人律师，我们要考虑的是保护投资人的利益，当然应该写得越全越好。”
“可是，这样实际操作的人会……”林翎还想辩驳几句，但立刻被陈子尧打断：“好了好了，closing checklist你做完就发给我，我会看的，有问题我会找你，你不用一项项问我。”说完，陈子尧就挂了电话。
林翎无奈地将电话听筒放回原处，她盯着第6项看了又看，但又别无他法只能维持原状。她又将closing checklist仔细检查了好几遍，这才发给陈子尧。但是，发完邮件的林翎总有一丝隐隐的不安萦绕在心头。
事实证明，林翎的预感没有错，这份closing checklist就像是埋在地下的一颗定时炸弹，终于在两周后在林翎即将转正的关键节骨眼上爆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