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两周内完成商务部的备案？”周心悦刚听林翎讲了个开头，就不自觉地惊呼出了声，“林翎，你当商务部是你家开的呀！”
周心悦的头都快摇成了拨浪鼓：“你知不知道，主管审批和备案的政府部门有一个绰号叫‘四难’衙门：门难进、脸难看、话难听、事难办。别说是商务部，就算是商务部在各地的地方分支商务委，做个审批也是‘九九八十一难’：先要提交材料初审，受理后还得层层报批，这个过程中如果有任何一层认定申请材料不全或者有疑问，就得打回重新补交材料。办一个审批，跑三四趟是常事。往往是审批时限写的是五个工作日，但实际从准备材料到最后办结，没有个把月根本办不完。”
“更何况，我要办的这个‘中华老字号’备案还没有公开的办事指南和备案时限。”林翎叹了一口气，她检索了半天也没有找到有用的信息，只能认命般地放弃了最后一丝希望，自嘲地苦笑道，“但现在这种情形下我还有什么自救的办法？”
周心悦有些内疚地拍拍林翎的肩膀：“你这个雷是帮我扛的，要不是那天你帮我做了closing checklist，今天挨骂的就是我了……”
“没事，也怪我自己不好，”林翎勉强地扯出一个笑容安慰道，“我都已经想到要去做检索具体涉及哪些审批了，但没有想到去查一查目标公司现在有哪些资质证照。”
“这些项目背景本来就应该直接提前告诉我们，也就是你老实巴交，把这个黑锅扛了下来。如果换作是我……”周心悦突然警惕地瞥了一眼陈子尧办公室开着的门，意识到下面的话如果宣之于口恐怕自己会受池鱼之殃，便硬生生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换了另一种讲法，“归根到底还是这个‘中华老字号’太不常见了，千年难遇，如果目标公司不提前告知，我们怎么会知道。”
“目标公司提前告知……”林翎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突然如梦初醒地猛拍周心悦的大腿，“对呀！目标公司肯定是最清楚‘中华老字号’具体情况的，而且，目标公司肯定比我们投资人着急，毕竟是10亿元的交易，晚一天交割对他们来讲都是巨大的损失。我现在就去找目标公司项目对接人。”
林翎不等周心悦回答，立刻飞奔到陈子尧的办公室，不顾陈子尧难看的脸色，向他索要目标公司项目对接人的联系方式。
陈子尧还在因林翎在合伙人面前拆台而恼她，但是无奈吴逸早有“旨意”，要求陈子尧在商务部备案这件事情上全力配合林翎，他只能黑着脸不情不愿地将目标公司对接人梁静的联系方式发给林翎。
事不宜迟，林翎立刻和梁静取得了联系，一个小时以后便站在了目标公司上海冠峰食品有限公司的办公楼楼下。
林翎看着略显破败的办公楼和阴暗狭窄的楼梯，门边“冠峰食品”的金属门牌也已经生锈了，她有点难以相信这是一个投资金额10亿元交易的目标公司，是一个承载几代人记忆的上海骄傲。
在土生土长的上海人记忆里，冠峰食品是闻名遐迩的零食品牌。林翎作为从小在上海长大的小囡，仍然清晰地记得：小时候只有在过年过节的时候，才能在家里的果盘里见到冠峰食品的奶糖和牛肉干的身影。冠峰食品，曾经是一年一度奢侈零食的代名词，而如今却具象为一个经营不善、摇摇欲坠的中华老字号。
“哦呦，是林律师吧！欢迎，欢迎！”
林翎听见有人叫“林律师”，一时反应不过来，她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女性，烫着一头羊毛卷，操着浓重上海本地口音的普通话，正从狭窄楼梯走下来，想来肯定是自己刚刚联系的梁静。梁静紧走几步，热情地拉起林翎的手使劲握了握，“谢谢林律师莅临指导，感谢感谢！”
林翎被梁静的这几句“林律师”搞得惭愧不已，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实习生，更何况还是在被裁的边缘。她面露羞赧之色，又不好叫梁静看出来自己只不过初出茅庐，只能窘迫地轻声说了两句“您客气”之类敷衍的话。
林翎比梁静想象得要年轻许多，但梁静这些天焦头烂额，顾不上细细思索，见着林翎就像见到救命稻草一般，愁眉苦脸地将自己近日来的苦水一股脑地倒了出来：“林律师，你来了就好了！你知道的，这个交易对我们来说特别重要，我们就指着引进外资后能重整旗鼓，把冠峰食品的品牌继续发扬光大。但我们原来是国资控股，完全不懂外资的这一套，什么交割，什么先决条件。我本来就是国资股东那边派过来做办公室主任的，之前根本没有搞过并购，也没有法律背景，这次让我负责来做交割，我是一个头两个大。现在眼看还有两个礼拜就要交割了，投资人说什么少做了一个‘中华老字号’的变更备案，没做完就不能交割。我只当‘中华老字号’是一个荣誉，哪知道会这么麻烦？现在国资领导批评我办事不力，要我负责。10亿元的交易啊，你说说我怎么负责……”
梁静苦大仇深的表情，让林翎不自觉地在心里感叹了一声“同是天涯沦落人”，她好声好气地安慰道：“景明律所这次派我来，就是为了想办法在两周内做完‘中华老字号’的变更备案。梁主任，您别着急，您先说说目前具体是什么进展？”
梁静叹气道：“哎呀，哪有什么进展？投资人就甩给我们一句话，说什么‘中华老字号’的控制权变更要报商务部备案。我连商务部的门都不知道往哪儿开，我找谁做备案去？这几天愁得我呀，是天天睡不着觉……”
眼看梁静又要长篇大论地倒苦水，林翎赶紧打断她，让她刹车：“那公司当时申请‘中华老字号’的材料还保存着吗？能让我看看吗？”
“行！行！”梁静连连点头，马上叫来了档案管理处处长带着林翎去档案室找当时的申请材料。
如果说国有企业经常会给人留下“效率不高”、“办事推诿”的刻板印象，那么档案管理恰恰是国有企业“擅长”的领域：只要没有哪位领导拍板全部扔掉，所有的档案文件都会长期保留、越堆越多，冠峰食品的档案室就如同一个小型的图书馆。
由于冠峰食品申请“中华老字号”已经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当时经手的人早已换了一批又一批，林翎和档案管理处处长费了老大的劲，总算从一排排书架中找到了一个厚厚的黑色文件夹，封面上的标签已经蜷曲泛黄。林翎辨认了半天才勉强看清标签上几个歪歪扭扭的手写文字是“中华老字号申请文件”。
林翎拍了拍文件夹封面上的灰尘，险些被呛得咳嗽，她翻开文件夹便开始一页页认真读了起来。梁静不知道林翎看这些旧档案有什么用，和档案管理处处长两个人面面相觑，只能在旁边作陪，不时做些添茶倒水的工作。
林翎边看边做笔记，一读就是两个多小时，不知不觉就到冠峰食品的下班时间了。国有企业和红圈律所不一样，一到下班时间，所有人就开始收拾东西准备下班，仿佛多待一分钟，今天拿的上班工资就多打折了一分钟。
梁静眼看周围的同事一个个拎包走人了，却不见林翎有丝毫“明天再干”的意思，只能硬着头皮试探性地问道：“林律师，咱们今天还要看多久呀？”
林翎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时间紧张，今天要把这些材料全部看完。”话刚出口，她抬头看见梁静尴尬的神色，立马会意地补充道：“梁主任，您不用陪我，您先下班吧。我自己一个人在这儿看就行了。您放心的话，我到时候帮您锁门。”
“放心，这怎么还不放心。”梁静笑逐颜开道，“那我给您订个盒饭，再去准备一些我们的零食，您晚上饿了当宵夜吃。”
林翎心不在焉地“嗯”了两声，又聚精会神地埋头在一大叠文件中。
林翎心若明镜：梁静嘴上说着“着急”，但实际上就算这个商务部备案最终没有做下来，她顶多就是挨个批评，却不会因此丢掉国企的铁饭碗。而林翎和梁静这些旱涝保收的国企员工不同，林翎在红圈所的职业生涯已经命悬一线，她只能企望这根线的另一头就在这叠厚如小山的文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