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帝三年,长安城中,昔日金碧辉煌的未央宫正在熊熊燃烧。
莽皇帝垂下高贵的脑袋,一只手无力的伸向贯穿自己胸口的骨刺,忍着剧痛,他勉强抬起头,原本文质彬彬的脸因沾满血迹显得有些狰狞。
“还有一个问题。”他死死盯着眼前黑漆玄甲的少年,说出每一个字都吐出一口几乎凝结的血块。
“最后一个问题。”刘季顺手随意拔出皇帝胸口的蛇一样赤红的曲剑,霜雪般的锋刃因为溅血而平添上一线妖异的味道。
“我到底..到底哪里做错了?”皇帝贵气的脸上带着极其违和的怨毒,“我是上天授命的帝位,是老天让我这么干的!为什么你们不去反抗它?”告诉我,告诉我!人总得有个理由不是?
皇帝踉踉跄跄,火焰在他的四周涌动,星火窜上他黄色的长袍,似乎下一秒就会被包裹着烧成灰烬。
光与热的漩涡中,刘季瞧着皇帝,神色忽的奇怪起来,身体好似僵硬的提线木偶完全没办法控制,停在了一个极为别扭的位置。
他心想自己不是正躺在沛县的草堆上舒舒服服晒太阳吗?趁着农忙顶着大嫂的白眼能跑出来可不容易,这是给自己干哪来了?
”因为我很难过啊。”很自然而然的,这句摸不着头脑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
难过?可是自己刚刚才吃了不少的冬桃,虽然没有熟透但好歹还有点甜味,现在应该正舒舒服服的晒着太阳,不知道有什么好难过的。
玄铁胄下的神色介于无赖的英气与少年的茫然中不断转换,最终还是无赖的神色占了上风,炽烈的火光照亮了玄铁的甲披,如同钢筋铁骨的猛兽,他盯着皇帝书生似白净的脸颊,忽地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忘记你根本不知道难过是什么了,莽皇帝。”刘季轻轻摇头。
皇帝?好拉风的说辞,还有些耳熟,他不禁有些自得,看来不学无术的名号果然是乡里那些老匹夫不识人才得来的吧?自己分明很有文化底蕴嘛!
皇..帝?
耳边忽然响起了冬桃掉到地上的声音,磨刀霍霍的声音,堆了一大摞文书赶在最后一天开始翻阅的声音,业火燃烧,莫名熟悉的黑影在地狱里痛苦呻吟,就像摇晃着的拨浪鼓,一下一下晃荡在最柔软的地方,好像失去了什么最珍贵的东西,心里抽抽的疼。
“只有活着的人才能逃出去。”火光中小小的黑影抱住他的腿轻轻呢喃,“只有活着”
手上不再是绝世的名剑,赤色的蛇蜷缩着趴在少年的手臂,咝咝吐着猩红的信子。
他忽然想起来了,那些黑影,那些奇怪的声响,眼前蜷缩着的,书生一样的皇帝,自己的确是认识的。
曾几何时...曾几何时?
头痛得好像要开裂,能灼伤皮肤的光切了进来,那光芒如此炽烈,几乎要将人彻底戳瞎,无名的怒火填满了心头,像一抹火星从心中点燃,在那名为心脏的位置不甘地怒吼,发誓要烧掉整个世界。
只是一瞬之间,他手臂上的筋肉暴起,全身的力量向天挥去,久久积攒的暴怒几乎能将人生吞,猩红的蛇化成方天的宝剑模样,带着绝世的锋利与锐意,青灰色的杀气直冲皇帝的心口。
虚假的天穹变得血色斑斓,未央宫熊熊燃烧的大柱幡然倒塌,业火吞噬了整个世界,鲜血从莽皇帝的心口止不住的迸发而出,染红了面颊,大殿,与胸口的铁戟。
喷薄而出的不只有莽皇帝的鲜血,还有他自己的。刘季不敢置信的看着血肉模糊的胸口,来者用这件绝世的兵器毫不费力的将他刘季一并穿透,铁戟的持有者却并不急于拔出,反倒是玩味的欣赏起他垂死的样态,黑色粘稠的静脉血仿佛有了生命,一丝一缕顽强爬上银白的戟尖。
“你就要死啦”风中传来谁的叹息。
心口传来近乎破碎的绞痛,浓浓的缺氧感好似被谁勒住脖子,眼前逐渐模糊,偌大的未央宫只剩眼底一片凄厉。他想自己大概真的要死了。
黑暗席卷了未央宫燃烧着的天下,意识消散前的最后一刻,赤色的蛇紧紧缠绕住他的手臂,好像虔诚的修女守护着天主的圣婴。
在蛇凹凸栉比的鳞片中,火光倒映出男人威武而苍老的面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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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使劲揉揉惺忪的睡眼,一对大眼转了又转,回味着那场奇怪的梦。
燃烧的宫殿,书生似的皇帝,凛凛的铁甲,这些刘季统统没什么印象,只有一点他是能肯定的,就是他大抵的确是要死了。
梦里心脏处的那股剧痛并非空穴来风,而是瘿病的症状,气涌上头便会发作,发作时血瘀壅结颈前,若是长时间不加以治疗孕育出血瘿,只觉心痛如绞,旦夕之间便可一命呜呼。
沛县的郎中都说得了这病,注定干不得什么重活了。按理讲这辈子最多也只能坐在田间地头看云卷云舒,就算这样,也多半没法活过弱冠,注定了只能当个蜉蝣般的短命鬼,没经历过什么便像流星一样撒手人寰。
只是这几日那钻心的痛楚也越发强烈了。
清凉的露水带着泥土的腥气打在刘季的脸上,冰冰的,他不自觉打了个寒战,赶紧戴上手里忙活着的半顶草帽,抬头看向阴云密布的天,心想大概是又要下雨了。
“刘老三!”一望无际的原野上传来高扬的嗓音“你一定是又从你嫂嫂那偷跑出来!”
刘季从草堆上一个鲤鱼打挺蹦起来,胡乱的一把抹下脑门上还没干的水珠,举起没编完的草帽,朝着原野上黑黢黢肌肤的男人们恶狠狠看去,男人们并不回避,只是幸灾乐祸的笑,不知道哪个好事的高喊一句:“待会就告诉家里让嫂嫂来抓你!”
“娘的”少年伸长脖子,朝着那个好事者痛骂,“曹参你个怕老婆的也配说我?”
这种事情三天两头的发生,早些时候刘季还会真的担心大嫂会拿着菜刀从家里冲出来,只是自打看到老爹刘太公瘸着腿整日在家里土炕上痛饮绿豆烧,他的胆子也愈发大了起来。
反正都是在荒废时光,分什么高低贵贱?而且他刘季还不喝酒。
男人们为这个突如其来的恶趣味笑的前仰后合,被叫做曹参的农夫脸涨的通红,却又没办法反驳,只能报复似的接着向人们大声宣告“:我还看见你到人家寡妇家里喝酒...!”
沸腾的人群仿佛被泼了冷水,一瞬间安静的呆若木鸡,下一秒浑厚的叫骂声久久回荡在沛县的天空上。
刘季心想那又怎样这说明小爷我本事大,但行动上随即笑眯眯的抄起谷堆下胡乱踢掉的草鞋,心安理得接受着不绝于耳的淫贼称号,他忽地面色肃穆起来,挺着不大的胸膛。
“众将听宣!”这个眼神总是低着的少年突然坚毅起来,黑色的重瞳里深不见底
男人们被这淫贼突如其来的气场搞得有些发懵,暂时的放下了手中的器械。
“莽皇帝赐我妻名夏侯氏--诸将不得妄议!”
刘季摸摸高挑的鹰钩鼻,满意打量着愣住的老少爷们,随即面不改色的戴上那顶没编完的草帽,头也不回的朝着太阳的方向一路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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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身后,热心肠的沛县男儿怀着为民除害的愤慨无休止的追逐着,恰似很多年以后也有人这样追赶着自己,咬着牙渴望着将他彻底夷灭,畸形的怪婴在心脏鲜明跳动,鼻腔里充斥着满满的血腥味,在看不见的黑暗处,皇帝的铁卫与霸王的兵锋在名为天下的大幕中水墨般铺洒着摊开,无名的皇帝奔跑在沛县的原野,目光越过遮蔽未央宫的重重云天。
而金碧辉煌的未央宫此时正热火朝天的掩埋着自己的过去,殊不知终有一日历史将再次站上祂熟悉的推演盘,摧毁并重建一切正确的轨道。
刘季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已经跑了很久,甚至再也听不到追兵的声音。雨终于下了起来,乌泱泱的黑云与雷声遮蔽了天地其余的声响,他靠在阴湿而恰好能遮雨的墙边睡眼惺忪,又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闭着眼全身软下来倚着坚硬的墙壁,昏昏沉沉的又睡了过去。
在他身后,坚硬如铁的男人垂下眉眼,饶有兴趣逗弄着手腕上赤色的小蛇,无声的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