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觉醒之后已是女性主义者

寄人篱下的屈辱是我的生存原点

我出生于昭和十六年(一九四一年),正是太平洋战争爆发的年份。在我四岁那年,战争结束了。因为父亲的工作调动,我虽然出生在日本冈山县,却在六个月大时被带到了伪满洲国[1]。昭和十八年(一九四三年)前后,父亲被征兵,母亲便带着我暂时返回了日本。后来因为战况堪忧,母亲与我便留在了日本,以田岛家的媳妇和孙女的身份,先在父亲老家住了几个月,接着便去了母亲在新潟县的娘家。简而言之,我们在父亲老家和母亲老家都是寄人篱下的身份。

母亲当时是个普普通通的已婚妇女,没有一技之长,所以我们不得不靠着亲戚糊口。我和母亲就这样在疏散之地体验到了寄人篱下的屈辱。

住在父亲老家时,有一个令我毕生难忘的经历。我们跟许多亲戚住在一起,吃饭时每个人面前都有鱼,只有寄人篱下的我和母亲没有。当时我年幼不懂事,对母亲说:“妈妈,我也要鱼。”母亲则说:“闭嘴吃饭!”一巴掌打得我不敢抱怨了。类似的用餐事件,发生过好几次。

用餐歧视真的让人非常难受。母亲自己其实也很不甘心,后来对我提起过无数次。我觉得,那起“吃鱼事件”深深烙印在了我的性格之中。

人在两三岁时体验到的不得不向别人乞食、不得不寄人篱下的生活,是一种毕生难忘的屈辱。这种屈辱成了我人生的一个原点。所以我从小就有一个强烈的愿望,即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能无须顾虑任何人,敞开肚子吃自己爱吃的东西。我想,正是这个愿望使我后来衍生出了自己赚钱的想法。

忍受责罚的是“反应迟钝的孩子”

疏散到母亲老家后,还有一个令我毕生难忘的经历。

当时正值战争中后期,各地都在频繁举办葬礼。因为总在“焚化场”附近见到和尚,我们这些小孩就学会了模仿和尚玩葬礼游戏。我跟同岁的表妹正子拿了姥姥的腰卷[2]斜挎在身上,嘴里念着“南无妙法莲华经”满村子走。可以想象,很快就有人找到大人告状,说我们不成体统,穿着腰卷学和尚岂有此理。我们两个人都被狠狠骂了一顿,还要遭受艾灸惩罚。

那时,表妹正子可能因为有经验,大人一点着火,她就飞快地拍掉身上的艾草跑了。姥姥和我的母亲竟然高兴地夸奖了正子。

她们说:“正子好灵巧啊!”

但我觉得自己在遭受责罚,必须咬牙忍耐。然而强忍着艾灸的滚烫的我,却听大人骂道:“你真是反应迟钝。”她们拿我跟正子做比较,然后说:“这孩子就是个傻大个,反应太迟钝了。”于是,这就成了姥姥和母亲对我的固定印象。

我很想辩解:“大人说要艾灸,我觉得应该听话,所以一直忍着。”可是三四岁的孩子说不出那样的话。我不知道为什么正子不听话反而被夸了,而我努力忍耐却要被笑话。当时的不甘心,现在回想起来仍记忆犹新。

无法逃离讨厌的事物的“奴性”

时至今日,我已经非常明白艾灸一事的内涵了。它意味着我在三四岁的时候就被植入了“奴性”。正子这种没有在城市生活过,一直在乡间自由玩耍的孩子,能够更敏锐地察觉到逼近自己的危险,就算那是大人的责罚,她也能发挥出拒绝自身受到伤害的力量。

当时农村人都很忙,根本顾不上管教孩子。所以至少可以说,正子还没有受到与我同等的压抑,也没有被植入“奴性”。

母亲是个性子暴烈、心理洁癖严重的人,想必在我三岁之前已经用各种手段规训了我这个不能做,那个不能做。因此,我在那个时候很自然地放弃了抵抗,觉得妈妈说的话都要听。艾灸明明是对幼儿的虐待,但我还是认为应该听妈妈的话,只要听话就能得到夸奖。也就是说,我在年仅三岁时,已经被植入了那种性格。

每次妈妈打我,说:“这都是为了你好。”我都乖乖地撅起屁股说:“妈妈我错了,我是坏孩子,你打我吧。”我做不到像正子那样拔腿就跑。我想,这就是“奴性”的萌芽。

无法逃离疼痛,无法逃离痛苦的状况。一旦陷入痛苦的状况,就容易想象这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够好,一味地责备自己。这种心理倾向正是在那种管教中形成的。我一心以为,只要当好孩子就能得到爱,只要当好孩子那个人就会对我笑,会拥抱我,会给我做好吃的饭菜。

孩子处在最容易被植入“奴性”的环境中。首先,他们需要父母的养育。没有父母的关爱他们就活不下去,所以他们不得不听父母的话。如果不听话,就要被打上“小混混”“坏孩子”“不惹人爱”等烙印,内心备受煎熬。若不是内心特别坚强的孩子,绝不可能坦然接受那些指责。孩子注定无法逃离父母,所以父母只要有意,就能以这个事实为筹码对孩子为所欲为。

卧床不起的母亲用二尺长的尺子责罚我

父亲从军归来后,母亲罹患了脊柱骨疽,其后卧床六年,直到卡那霉素这种药问世。这种病是因为结核病菌侵入骨骼,导致骨头溶解化脓,引发身体障碍,治疗时医生需要用注射器吸出脓水。吸脓时身上会有个大洞,溶解的碎骨渣哗啦啦地往外流淌。可以说,母亲一直处在垂死的状态。

母亲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为了让我能够独立,她认为最好的方法就是我能有一技之长。她自己在疏散到乡间居住时也曾尝试学习裁缝手艺,可是按她的说法,不能留我一个人在敌阵之中,所以最终半途而废,无法自立谋生,并因此悔恨不已。她一心认定只要有一技之长,就无须忍受那样的屈辱,所以母亲最大的愿望就是让我好好学习,成为一个能够自立的人。

母亲当时已经卧床不起。二十几岁到三十几岁正是人生最美好的时光,但是母亲什么都做不了,无法尽到为人母和为人妻的职责。不仅如此,她还面对着随时可能死去的威胁。她必须在那种情况下使我能够自立,想必内心是很焦急的。

她卧床时需要用石膏架固定身体,因此无法动弹。于是她在身旁放了一把二尺长的直尺,用它来责罚我。我必须待在那把直尺能够触及的范围之内,母亲打我时绝不能躲开。要是我躲开了,母亲就会大发雷霆、发起高烧,导致病情加重,所以我绝不能躲开。

有一次母亲气急了,甚至把我的教科书撕成两半扔出窗外。当时,教科书在我眼中就像基督徒的《圣经》那样神圣,因此这件事令我万分痛苦。也许我的心也随着教科书被撕成了两半。

后来母亲的病稍有好转,一家人偶尔会出门旅行。每次回家后,她都会总结我那一天的行动。在什么地方用什么姿势走路了,用什么语气说话了,用什么动作吃饭了,在什么地方大声吵闹了……我的一举一动都成了母亲的批判对象。如此反复下来,我变得特别在意自己的行动,最终什么都不敢做了。因为一做点什么事,我就特别害怕母亲的批判。母亲总是说:“我是因为爱你,希望你将来成才,才这样训斥你。”但是她的话语对我而言,就像折断树枝一样一根一根折断了我的手脚。

我渐渐无法自由地表达自己的心情,只能把种种思绪拼命压抑在心中。我压抑了愤怒,压抑了悲伤(因为流泪会挨骂),也压抑了寂寞。即使放学了我也不想回家,经常独自呆立在操场中央。有时我也会去教学楼天台。我害怕回家,但又不知道能去哪里。这就是我每天的心情。

压抑的轮回,造就了家庭版“霸凌结构”

我弟弟长得像母亲,是个双眼亮晶晶的可爱的男孩子。母亲很喜欢可爱的弟弟,常给他试穿我的红色和服,还总说如果弟弟能跟我换一换就好了。我虽然遗传了父母不好看的地方,但是看我两三岁时的照片,也是个挺可爱的女孩子。然而上小学后,我渐渐变得乖戾,神情也越来越阴暗,母亲就说:“咱们家没有你这样的,我没生过你这么丑的孩子。”“长得丑就算了,还是个傻大个,整天不听话,太讨人厌了,除了学习什么都不会……”我一直沐浴在这些话语中,承受着三重、四重的苦楚,渐渐磨灭了自信。

所以我觉得,母亲对我的爱其实与“霸凌”只有一纸之隔——隐藏在管教之下的霸凌。当时的我没有能力以第三方的视角审视这一切,更没意识到那竟是霸凌。我只想得到母亲的爱,认为母亲的责罚都是因为我不够好。但是现在看来,我十分清楚母亲为何要霸凌我。

母亲对孩子以管教为名、以教育为名、以爱为名的霸凌,其实与母亲自己的人生问题有很大的关系。母亲的生活方式会折射到孩子身上。只能为孩子而活的人,其人生是极度压抑的。被压抑的人一不小心就会把情绪发泄在比自己更弱小的人身上。

母亲处在无尽的压抑之中,找不到任何出口,肯定满怀无处发泄的怒气与怨气。她必须倾倒这些情绪,她想看到别人因此而痛苦。只有这样,她才能感到心情畅快。当然,这些心理活动都发生在潜意识之中。因为一旦变成表意识,那个人应该会主动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

一旦用霸凌的结构去分析它,就会发现家庭中也出现了跟学校一样的现象——被压抑的人、被霸凌的人转而去霸凌比自己更弱小的人。父亲在公司受了委屈,回到家中抱怨,或是殴打母亲,或是施以冷暴力。他还会对家中的开销和卫生情况挑三拣四。母亲遭到丈夫的霸凌,就会转头责骂孩子:“你磨磨蹭蹭的,干什么呢?还不快去学习!”接着,孩子就会去踹狗。如果家里没有狗,孩子就在学校挑个看起来不会反抗的同学欺负。这就是霸凌的结构。

小时候,我最害怕的就是母亲。如果不听母亲的话就要挨打。那么挨打后我会欺负谁呢?答案是弟弟。

我经常被母亲要求带弟弟。我背着弟弟出去玩,大家看到他穿着红色和服,都会交口称赞“好可爱”,于是我就把弟弟放下来。趁着大家跟弟弟玩,我偷偷躲起来。弟弟发现我不在了,就哭着喊“阳子”。我躲在暗处看弟弟哭,自己也会哭起来。我一走出去,弟弟就高兴地跑过来,然后我就会特别高兴。

被我欺负之后,弟弟半夜会做噩梦哭闹。这时父母就会叫醒我,斥责我“又欺负弟弟”,然后将我赶出家门。有时在下雨天,我看到外面有人路过,总会冲动地想跟上去。在某个时期,我每天都过着这样的日子。父亲白天不在家,不知道母亲跟我之间发生了什么,所以会帮着母亲训斥我。

其实弟弟也不好过。他上了初中后,就经常被母亲拿来跟我比较。弟弟不太爱学习,母亲就每天骂他:“你怎么不学学阳子姐姐呢,一个男子汉不好好学习怎么行!”

所以我从小就见惯了霸凌的结构,深深知晓弱小的人跟被压抑的人待在一起会遭遇什么样的对待。

讨人喜欢的人,都为了迎合而扼杀“自我”

我认为,母亲培养我独立的想法是正确的。但是她的管教方式对我而言就是纯粹的压迫。那时战争刚结束,根本买不到好吃的点心,所以不存在用点心“哄骗”的招数,我所接受的是这样的管教方式——“妈妈这么生气都是因为疼爱你”。很难说这究竟算不算“哄骗”,我可丝毫没有感到自己得到了疼爱。唯独“爱你所以打你”的矛盾组合,一直盘踞在我心中难以化解。

当然,年幼的我并不知道“压迫”这个词。我只是会经常做噩梦,每次梦到的内容都是地球重重地压在我的胸口。

那个时期,我还常常因为“生闷气”而遭到责骂。其实越是被压抑的人就越容易闹别扭、生闷气。当亲密关系中发生矛盾,一般都是立场更强的人主张自我,立场较弱的人哑口无言。立场弱的人即便有怨言也不敢说出口,这种时候就会生闷气、闹别扭,然后,还会哭泣。

我就是这样变得越来越乖戾了。因为在强大的母亲面前,我总是“祸从口出”,动辄得到一记耳光,或者被二尺长的尺子痛打一顿。一旦闹别扭,我的神情就特别阴暗。傻大个,长得丑,再总是闹别扭,那就真的无可救药了。这种时候母亲就会说:“你学习好有什么用,如果不当个讨人喜欢的可爱女生,今后就嫁不出去了。”

就跟上文提到的艾灸一样,艾灸是为了让我变成乖孩子,可是我乖乖忍受责罚又会遭到批判。我无法抵抗过剩的责罚,只能闹别扭以示抗议,一闹别扭面容就会扭曲变丑,这时母亲就说“不会笑的人不讨人喜欢,以后嫁不出去”。那我到底要怎么做?借用女性学研究者、生活艺术家驹尺喜美的话语,这种情况就像前方同时亮起了绿灯和红灯。

对年幼的我来说,讨人喜欢就是不想笑也得咧着嘴笑,心里说“不”,脸上也得说“是”,要不断看别人的脸色,尽量做可爱的行动,绝不能表露真实的自我,要极力讨好别人。

所以,他人的爱让我感到极度压抑,不得不把自己压缩得很小很小。换一种说法,就是唯有把自己缩进极小的牢笼里,才能得到那种爱。只要“爱”保持在被动状态,我就不得不压抑自己去讨好别人。真实的自我没有任何价值。可是这样一来,真实的自我就会被全盘否定,使我再也搞不清自己究竟是什么。

我再也无法用心灵去感知事物,再也无法用自己的头脑去思考。

无法逃离霸凌者的心理

我很想逃离母亲,所以考上大学,离开父母住进宿舍时,我觉得自己总算自由了。在此之前,我每日听到的话语都是“不准去那里,不准见那个人,做完家务去学习,学习再好有什么用,又不会帮店里做事,又不会做家务,长得不好看,不讨人喜欢的人就是不行”。因此,我特别想要属于自己的时间。我特别想尽快离开那个家,想一个人生活。

考上大学时我真的很高兴。可是母亲一打电话来,我就会哭出满满一桶眼泪。我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哭成那样,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人一边想逃离霸凌自己的人,一边又想对那个人传达自己的心情。你为何不温柔地疼爱我?为何不理解我?为何在责骂之前不听我解释?我有那么多想说的话,父母却充耳不闻。“都是你的错”“是你不够好”“你太笨了”,每次都在重复同样的谩骂。希望父母理解我——这个渴望也会转变为某种形式的爱。当自己从霸凌式的关心中解放出来,我除了有自由的感觉,还会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这太令人费解了。即使面对自己最想逃离的人,在承受了将近二十年的霸凌后,我还是忍不住怀念她的支配。

对孩子来说,母亲是最重要的人。面对这个最重要的人,孩子渴望她的理解,因此拼尽了全力,但是孩子绝对得不到理解。母亲对孩子而言,就是上帝。

我十几岁时对基督教产生兴趣,二十多岁、三十多岁时还考虑过要不要成为基督教徒。当时我有一个观念,就是上帝绝不会回应我。因此,人们要研读《圣经》,努力领悟如何得到上帝的宠爱。遵守教义,努力改变自己,重新塑造自己,让自己成为不倒翁;不断地讨好上帝,疯狂地崇拜上帝,疯狂地渴望得到理解。然而,上帝始终沉默。于是,人们只能自发地去理解上帝。

基督教上帝与信徒之间的关系,不知为何竟有点像母亲与我的关系。母亲与我之间,似乎是那种关系的缩影。对我而言,母亲是绝对的存在。母亲的训斥、管教与霸凌都有着爱的名义,但是她绝对不会理解我的心情。一旦我试图解释,她就会骂:“不准顶嘴!”如果我不说话,她也要骂:“你有什么资格生闷气?”然而,人还是会认为斥责自己、殴打自己的人深爱着自己,并紧紧跟随,逃不掉、切不断这份依赖。孩子无法选择父母,只能紧紧跟随。

经常能看见有些母亲在路边声色俱厉地训斥年幼的孩子。孩子连哭泣都忘了,小脸没有一丝血色,拼命抓着母亲的裙摆。那种光景背后总是隐藏着什么。孩子害怕被抛弃,不惜扼杀自己,也要努力听父母的话。

一边洗碗,一边因身为女性而流泪的母亲

离开了家,与母亲拉开距离后,我终于能够深入思考自己与母亲的关系。然后我发现,那个借管教之名霸凌我的母亲,其实也承受着跟我一样的痛苦。

母亲也对她的母亲(我的姥姥)心怀憎恨。她更喜欢自己的父亲(我的姥爷)。问其理由,她说因为姥姥对她太严厉了。姥爷反倒很温柔,很疼爱她。

可是,母亲并没有把“我讨厌母亲是因为她太严厉”关联到她自己对孩子的严厉态度上。就算真的关联了,她可能也无法抑制内心涌出的那股巨大的力量。因为母亲自己身为女性,只能顺应并选择社会普遍认可的女性的生活方式,她为此悔恨不已。

战后,母亲因病长期卧床,为了挖苦父亲,经常炫耀自己在新潟县的娘家。她说娘家住的是当地最大、最气派的房子,别人都穿棉布衣服,自己却能穿真丝的铭仙和服。每次炫耀完娘家,她都要哀叹自己的不幸:“为什么我偏偏要过这样的日子?”她还很疑惑,娘家明明这么好,“为什么不让我接受教育”,并因此对她的父母怀恨在心。

我的父母是左邻右舍公认的好夫妻。母亲年轻时,家里给她谈了亲事,都已经走到收聘礼的阶段了,她却坚持不愿意嫁给农民,推掉了那桩亲事。她逃出来去了伪满洲国,并在那里结识了父亲,与他结为夫妻。战后,父亲一边经营酒馆,一边照顾发病的母亲,还要腾出手来养育我和弟弟。

母亲虽然卧病在床,但也像个女王一样作威作福。她一边念叨“明天就要死了”,一边盛气凌人。她在年幼的我眼中就是这种感觉。父亲是个性格温和的人,似乎觉得那样的母亲很有魅力。因为她真的很厉害,明明随时都有可能死掉,一天到晚都要依赖别人照顾,但绝不会委屈自己。我猜,母亲其实已经因为疾病耗尽了精力。她沉浸在延绵不断的痛苦和绝望中,也许对人生充满了狂热的愤怒。刚活到三十岁就要死了,她应该特别不甘心。

偶尔身体状态还算好的时候,母亲就会自己起床化妆,然后进厨房做事。我到现在都忘不了,母亲曾经流着眼泪洗碗。她边哭边说:“为什么只有当妈的要从早到晚给碗擦屁股?”

看见母亲哭泣,对孩子来说可谓惊天动地的大事。那个总是严格管教我的母亲竟然哭了。同时我也想,她好不容易精神一点了,洗碗不就是妈妈的工作吗?因为她病了,本来不用洗碗的爸爸每天都要洗碗呀,可是母亲却说:“为什么只有当妈的要这样?”

女人只有枷锁之下的自由

只要身体稍微有所好转,母亲就闲不住想做事。她想盖一座更大的房子,想买下那块便宜的地皮做点生意。然而,就算母亲说了想做这个想做那个,父亲不同意就什么都做不了。父亲要照顾得了大病的母亲,很担心母亲哪天身体再垮掉还得花钱,所以一直都不答应。

从母亲的角度看,她虽然得到了精心的照顾,但是自己想要做点什么,需要用到家里的印戳时,得不到父亲的首肯就无法实现,这恐怕让她很不甘心。现在怎么样我不知道,反正三四十年前,办正事用的印戳是只属于父亲这个一家之主的。这就叫作父权制。

母亲得到了丈夫的精心照顾,但也只是比那些任劳任怨的妻子自由一些,项上枷锁松了一些。她肯定还是有着真切的感受,知道自己依旧是被豢养的人。母亲甚至说过:“只要盖个印就能弄死我。”这么说也许很夸张,可是拥有印戳的人确实能够左右女人的一生,能够彰显主人的身份。母亲亲身体会到了一个男人只要为人丈夫,就能靠一个印戳掌握生杀予夺的权力。

尽管如此,在父亲死后,母亲还是一直对他感恩戴德。父亲去世的头三年,她每天都清洗他的衬衫挂出去晾晒,每天都为他准备阴膳[3]合掌悼念。然而,我有一次开玩笑地问她:“你下辈子还跟爸爸结婚吗?”母亲却明确回答了“不”。父亲去世后,她的态度就变成了“男人?结婚?NO!”。看来她已经有了深入骨髓的感触:尽管丈夫如此珍爱她,她最终还是被一手掌控的存在。母亲是个非常自我、性子暴烈的人,肯定早就看出了这里面的问题。她只不过是幸运地遇到了不会殴打她,反而会疼爱她的丈夫。

小时候听到的“为什么只有当妈的要从早到晚给碗擦屁股”“只要盖个印就能弄死我”这些话深深刺痛了我的心。随着我慢慢长大,我终于接触到了这些话所揭示的世界,也体会到了母亲的那份痛苦。

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母亲的那些话语。母亲与我虽是霸凌与被霸凌的关系,但是从女性的立场出发,那些话会让我牢牢记住,我与母亲都站在同样的基准之上。当我对自己身为女性主义者感到迷茫、想要放弃的时候,我就会默默咀嚼着那些话语,给自己鼓劲。

我在疏散地的“吃鱼事件”中体会到的屈辱,还有母亲说的那些话,都可以总结为迫不得已寄人篱下之人感觉到的屈辱。因为被豢养,所以不得不给碗擦屁股。女人只有枷锁之下的自由。女人只能通过婚姻存活下去。女人都是被豢养的,无法选择自己的人生。她们没有选择权,没有自主决定权。母亲的话语在各种意义上成为我的人生警钟,还向我提供了研究的方向。

我是母亲在痛苦的生活中用作发泄的出口。我花了漫长的时间疗愈自己被伤害的心灵,同时一直在思考自己为何被当作发泄的出口。也许可以说,这本书是对我思考过程的总结。

注释

[1]日本占领中国东北地区后,所扶植的一个傀儡政权。因该政权不被中国政府和国际社会承认,故被称作“伪满洲国”。(编者注)

[2]古代日本女性缠裹在腰间的内裙,是贴身的衣物。(编者注)

[3]日本习俗。每日用饭时,家属为长期在外的家人供奉食物,以祈祷他们能够安全归来。日本人也会在佛龛或神龛前供奉阴膳,同已故的家人一起用餐,这象征着家族团结。(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