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沮泽内。
水气氤氲,巨木生发,枝叶交错,遮天蔽日。
人行其中,只觉如雾里看花,四顾茫茫。
李青云与沈清越并肩而行,这位沈家修士性情随和,又是个见闻颇丰的,便听他悠悠说道:
“癸水,乃是溪泽池沼之水,在天则化为雨露,泽被万物,在地则坐成泽国,滋产生发。”
“癸水又是阴柔之水,正被李观主所修的离火克制。”
李青云只默默听着,偶尔附和上几句,心中感慨:‘毕竟能在雾隐原上屹立不倒的,都是有些底蕴的。’
对于这道统生克之事,他也只是略知皮毛。
他早年也曾听师父说过道统传承之事,各家的源流大都能追溯到上古。
据说上古之时,天地辽阔,仙道昌盛至极,远非今朝可比,大神通者尚能行走于世间,更有凡人交感天地而一夕得道,筑基修士都算不上初窥门径。
可到了如今,筑基修士便能在一方称宗做祖,紫府修士更是高高在上,不可窥视…
两人又找了些道统的话题,最后自然而然落在了沈宁萧身上。
但甫一提及这位族弟,沈宁越便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那族弟…”
他顿了顿,长长吐出口气来:“他天资颇高,悟性又好,却偏偏喜欢管事。”
李青云凝神听着,见这位沈家修士神情不似作伪,话里话外,分明有些惋惜的意思。
沈宁萧的灵根是八寸,比他的资质要好一些,可这位师弟着实是个喜欢管事的性子,如今观内的俗务杂事,大都经他来打理。
他也曾听师父展廷初提及,沈家在这原上经营了几百年,一直奉行“中道”,在各家中居中调停,对治下凡人也宽松。
照这样看,沈宁萧倒确实有些不像沈家人了。
他终归是不愿在师弟自家人品评是非,只干笑了两句,便将此事轻轻揭过。
可就在下一息,一股莫名的违和感便涌上他的心头。
一直以来,他都在潜意识里把沈宁萧的付出当做师兄弟的情分,可细细一想,从来如此,便对吗?
‘回去以后,不如试着让五师弟陈怀钦分走一部分俗务,让宁萧师弟更多些修行的时间。’
沈宁越似乎察觉到了李青云神情的细微变化,歉然道:“李观主,是我多言了。”
李青云忙道:“不妨事。”
没想到沈宁越轻咳一声,又续道:“俗话说,好言成双,既然多言了,便再冒昧多说一句。”
“喔?”听到这话,李青云虽然有些意外,但仍摆出洗耳恭听的神情。
沈宁越一挑眉,压低了声音,轻轻地道:“白云观的崇阳子,已外出半年未归。”
这话说的平平淡淡、无波无澜,但传到李青云耳朵里,却无异于一声惊雷。
‘崇阳子失踪了?不,或许只是被什么事耽搁了。’
筑基修士寿命绵长,外出寻找紫府机缘,哪怕数年不归,亦不是怪事。
但白云观的筑基修士不在家中,对他李青云,乃至对大离观来说,都是确然的好事。
可他念头一转,心中又泛起疑惑来:‘沈家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是冲宁萧师弟的面子吗?’
“他…”李青云正欲张罗些回应的话,眼角余光一扫,身子猛地僵在原地。
刚才还在身旁的沈宁越已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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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越道友?”
李青云环顾四周,低低唤了两声,只见这大泽内水气弥漫,微风阵阵,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他微微皱起眉头,自己气海内有那寻荒古镜,就连儒门修士的神通都能隔绝,大抵也不会中这炼气妖物的招。
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沈宁越中招了。
可这妖物不过炼气,又怎地如变戏法一般,把这么大一个炼气修士变没了?
李青云心思起伏,手上却也没停,一道气流已从气海中涌出,在经脉中周游一圈后,在他眉心处聚集。
但这一次,他却没有催发这道孕育着离火之气的真气,而是将之停在眉心处,再以眸光扫视四周。
此种用法,并未在任何古籍上记载,也不是任何前辈传承,而是他自己想出来的。
既然离火能够“传明绝晦”,堪破虚妄,那将之抵在眉心,便可以短暂地作为一只“天眼”来使用。
虽然理论上勘察能力十分有限,但他毕竟有寻荒古镜加持。
李青云得了离火加持,目光逡巡一周,果然见空气中弥散着流萤一般的水滴,每滴只有小米大小,悬在半空,毫无规律地飘舞浮动。
‘似乎是『癸水』一道的神通。倘若没有古镜加持,我现在看到的应当是另一番景象。’
但妖物不比人族,除去龙凤贵种,大都没有道统传承,炼气期的妖物也几乎都是牙尖爪利,肉体强横些。
他本就是谨慎的性子,当下更不敢怠慢,将背上的『赤羽虹』解在手中,运转“传明绝晦”之能,在心中默念“沈宁越”的位置。
一道火光熠熠升起,却没有向前飞去,只如无头苍蝇一般,在空中打起了转。
李青云眉梢微蹙,又向前行了一阵,大泽的边缘已渐渐被甩在身后,周围的雾气却愈发浓重。
淡白色的的雾气宛如月华一般,自半空中弥散而下,又在四周的树杈上盘曲缠绕,将周遭装饰的如同月宫一般。
李青云本来准备第一时间退出大泽再说,但就在刚才,他气海中的寻荒古镜忽地大放光芒,一股隐约的明悟在他心中升起,并渐渐汇聚成一个念头:
“碎片。”
李青云不解其意,只好先将这念头压下,又沿着一旁的小路轻飘飘地踩了一阵,远远便看到一棵颇为高大的槐树,这槐树通体黑褐,枝桠摩天,下面直挺挺躺着一人,正痛苦地发出呻吟声。
“道友?”
李青云轻呼一声,那人随即扭过脸来。
李青云在手中掐起一股离火,驱散了周围漂浮不定的浓雾,勉强看清了那人的脸。
正是沈宁越。
他将气息注入怀中的『明光天涛符』,缓步走近树下的“沈宁越”。
只听沈宁越又发出几声痛呼,低声道:“李观主,方才我只觉脚下一陷,睁开眼睛便到这里了。”
李青云走到近处,微微低下身子,脸上带着关切状,眼角的余光却向下一撒,正落在沈宁越的衣角上。
就在方才,他已暗中催动离火之术,在沈宁越的衣角上灼了一个针孔大小的洞。
原本催动术法必然需要调动体内气息,只是他提前将这一缕气息存在气海中的古镜寻荒中。这镜子似乎有遮掩阻断之能,催发的气息竟如凡人鼻息,寻常修士不能察觉。
而此时此刻,这面前的“沈宁越”衣角却十分完好。
这光景原原本本映入李青云的眸子中,却叫他的心思愈发深沉:
‘离火之术不能察其所在,衣角的洞又没了,究竟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