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年霜飞雪,无心理红尘。独倾满腔志,灌辟入铁砧。
一位落魄铁匠守在炉边,照看着炉里的火候,时而推火、时而加炭。
隆隆炉火中的赤铁,仿佛是汉子炽烈的心,等待着勃然而发,要去震落灵山峰顶,那一撮千年的凌霜旧雪。
锻锤之下,锤音渐清,粗拙的顽铁在火与铁砧间腾挪,五十灌百辟(刚铁),已然翻羼功成,锤音终于停落。
铁匠钳起炼好的鍒、刚铁锭,放在炉台上等它凉透,此刻,萧索冷寂的世界,仿佛被窗外的寒风冻成了一团。
炉室的火光忽明忽暗,微光勾勒着那似金石纂刻过的面庞,粗壮的铁匠饮了口私酿的烈酒,口中气息吐纳错落,有些低沉。
他被苦劳工事和烦心之忧所累,喘息间不由得眼皮打架,神情疲惫,不禁用手巾擦了擦汗,冲着眼前憨铁念叨了句:
“老婆、孩子有没有的吃,可就看你们了,呼……”
言罢,铁汉定了口气,用鸭嘴铁钳再次夹起这刚铁、鍒铁,裹好白晶粉、刷了浆,置入炉中,待它们烧得半融,黏在一起,便又拎到砧台上,开始砸打不停。
眼瞅着铁块如面团般被拍扁、拉长、弯折、交叠,待叠到十澜,铁匠便把这锭锻好的花铁砸打成长条,搭在了铁砧边的细长铁柱上,旋拧盘绕。
幽暗的炉室中,狂妄的炉火辉映着躁灼的铁料,铁上的红光迎着汉子虬结的臂膀,那笃烈的劲头萦绊在人与铁之间,似要将周遭的万物都孕化其中,亘古不变。
万籁肃寂,赤光独耀,仿佛有条炽红的铁蛇死死缠住了铁树,它的身躯旋拧成粗憨且闪着红光的麻花,原来是落魄铁匠和滚烫的铁块较着劲,他把心中所有怨愤、期许,都灌注在这锭蠢铁上,好似…在赋予它生命。
炉火盛炼之时,铁匠把微凉的铁麻花再次置入炉中,刚露出欣慰的笑容,陡然间,却从夜空中砸下一道雳闪,正打在他的炉室顶上,电芒四散开来,立时将炉室崩塌,只把屋里的人和器物埋了个干净。
忽而,雷声爆裂刚刚传入耳门,不远处的陋屋中,身怀六甲的女子惊叫一声,接着,便传来孩儿们焦急的呼喊。
亲人间的呼喊,疾烈十分,只在这幽寂的锻危山中,被风雪吹得零落开来。
似听得到,又似听之不清。
只见得一缕轻烟,从炉室的废墟上慢慢的、慢慢的,飞了出去。
腊月隆冬,锻危山上白闪惊雷过后,山腰处独辟的铁匠炉室被夷为平地,唯烧铁用的火炉还是完好,瓦砾下压着名浑身熏黑的中年壮汉,气急的扒开废墟,正往外爬。
这会儿,炉上冒着烟,不知哪儿来的小娃娃拿着铁钩在炉里乱寻,好似发现了不得了的宝贝。
铁匠掸去身上土灰,慌张爬起,皱眉问道:
“二龙,你扒拉什么呢?”
小娃娃奇道:
“爹爹,这铁料里混着颗晶亮的黑珠子,…还冒烟烟呢!”
“二龙,回屋陪你娘去,别让她着急…大虎,快去请月玠师伯过来,看看你娘是否惊动了胎气。”
铁匠长子应下,匆匆下了锻危山,拔腿往东首那座不高的瑶女山上奔去,他才跑到水清书院巍峨的山门前,就被几名值月洒扫门庭的师姐,给拦了下来。
师姐们见他日日往水清跑,便打趣问道:
“呦,金瀑虎,你小子今儿个是来找李贞师妹啊,还是晴师妹啊?”
“师姐,我今儿有急事,家里炉室炸了,我娘受了惊吓,请月玠师伯去看看。”
“哎呀,若师叔不妥了,你不早说,快进去吧。”
瀑虎穿行在水清书院前庭的甬路上,甚是扎眼,从他身边经过的众生徒,都嬉笑着观瞧,仿佛见到了好玩儿事物。
原来,这敕建官助的水清书院里皆是女子,倒没半个男的,要不是小子亲娘是书院教读,又是水清前辈,可真由不得他这么穿来跑去。
穿过两侧点缀梅树白花的青石甬路,等大虎来到书院中庭,就在百画雕梁的廊道上,撞见了熟识的师妹---李贞。
少年慌张的碰了上去,可把师妹手中书册跌了满地,女孩嗔道:
“蠢虎,怎么慌成这样?”
“我娘…”少年喘不定,只说了两字,就手扶膝盖弯下了腰。
“若师叔不好了么?”
“嗯,嗯…”
这会儿,另个慢了两步才到跟前的女孩不解问道:
“虎哥怎么了?贞儿,出什么事了么?”
李贞急道:“阿晴,若师叔不好了,快去叫师父!”
一番慌乱,等月玠先生带着两个徒弟、拿着药箱,急匆匆来到锻危山,看到了余溪若时,那小娘子却挺着孕重之肚安然无事,正帮夫君打扫着炸塌的炉室。
来者三女便都皱眉看着瀑虎,李贞更是嗔怪他道:
“蠢虎,你本命年都过了一年了,怎么还这么晕乎乎的?”
小哥此时无奈道:
“我跑的…喘不上气来…没说清楚…赖我、赖我…”
大虎娘亲此时倒是乐呵:
“师姐,阿晴、贞儿,你们来了啊,快进屋,大虎去煮些姜茶来,给你师伯、师妹们祛祛寒气。”
月玠见状嗔道:
“溪若,你瞧瞧你们家这些男人,有一个靠谱儿的么?唉…”
小娘子撒娇回道:
“师姐,那我嫁都嫁了,你就别训我了么!”
她师姐无奈叹了口气,轻轻摇头,便携着师妹的手走进了陋室之中。
待众人坐定,月玠拿捏完余溪若双腕的寸、关、尺,诊了脉,虽没有发现师妹和她腹中的双生子有什么不妥,但女先生的眉头并未舒展开来,她望了眼屋里残破不堪的花灰墙皮,转身问铁匠道:
“金凤尤,你这又折腾什么来着,为何溪若的胎动有些异样。”
凤尤眉头紧皱,着急问道:
“怎么,是伤到身子了?”
月玠答道:
“那倒不是,不过…怎么感觉阿若肚中两个孩儿的血脉气象,比之前强了,尤其有一个娃娃的脉象,比之前鼓噪了许多。”
屋里众人正疑惑时,铁匠家的二龙跑进来叫道:
“爹爹,您看这珠子,我把他拣出来溜~。”
凤尤见状,只愁道:
“乖,别捣乱,师伯正给你娘诊脉呢,去那边玩儿去。”
二龙挠了挠屁股,转头又问娘亲:
“娘,您看这珠子好漂亮,是不是喔。”
溪若却饶有兴趣的乐道:
“我看看哩…”
小娘子从孩儿手中接过那珠子,正把玩时,月玠晃了那珠子一眼,突然惊道:
“啧,这珠子……师妹,快把它给我,这是先人瘗埋的定魂珠,这可是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