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天光大好,宜修行。
茵蕴两眼一睁,头一个蹦进脑海里的想法便是这个。
事实上,修成人形后的一百年里,她每天醒来的第一个念头都是这个。
她揉着眼,迷迷糊糊走出卧灵洞,站在洞前抬头一望,发觉守洞的老灵芝一大早起来就不见了踪影,她便清清嗓子,唤道:“老祖,老祖。”
半晌没人回应她。
茵蕴蹲下身子,屈起食指敲了敲洞口边爬满青苔的石头,“石爷爷,你有看到老祖吗?”
那块石头冷冰冰地躺在地上,好半会儿都没动静。
茵蕴叹了口气,提高声音道:“石爷爷,老祖去哪里了?”
终于,茵蕴的眼前出现一行字——山巅采灵。
茵蕴笑道:“多谢啦。”她起身,忍不住撇撇嘴,据说这老石头一百年前和老灵芝打了个赌,赌前放下豪言,输了就缄口一百年,结果还真输了。
茵蕴化形以来,连老石头的人形都没见过,惶谈声音了。
听灵芝老祖说,他是羞愤至斯,自觉难以以面示人,整整一百年才不肯化成人形。
茵蕴想,什么赌约输了能让人这样羞于见人啊?
每每问及这个赌约的内容时,无论茵蕴怎么撒泼哀求,灵芝老祖都坚决摇头,嘴里重复着:“不可说,不可说。”
慢慢的,茵蕴也不指望老灵芝主动说出,便作势冷哼一声,说:“我没有很想知道。”然后一转头,她就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修炼,等到她的修为超过老灵芝时,她就用他手把手教她的真言术叫他详细将那赌约说给她听。
茵蕴站在洞前,往山巅看了一眼,纠结着要不要耗点修为飞上去看看。
这时,远处的一道影子撞进茵蕴眼里。
看那道身影,茵蕴疑惑出声:“小雪?”
小雪是颐灵山上的一只白虎。但她并非是土生土长的颐灵山妖灵。五百年前,灵芝老祖下山游玩时,从几个捕虎凡人手下救下她。
论起年龄,小雪其实比茵蕴大。加上木然当树的三百年,茵蕴也才四百岁。
但偏偏,茵蕴就是传说中的资质过人。
三百年的树生短暂,茵蕴就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化身成人。据灵芝老祖的概述,茵蕴化形那晚分明雪雨纷纷,但自山巅一道绚丽的光影闪过后,雪止。
顷刻,粉嫩的桃花瓣如雨如雪的坠下。
这可把灵芝老祖吓了一跳。
颐灵山上,数他的年岁最长,阅历最丰富,听说他五百年前还被太上老君提上仙界当过仙童,不不,是老仙童,因为一般的仙童年岁都比灵芝老祖小得多。
但尽管是他,也没见过这样灵动的场景。
一想到这里,茵蕴很自豪地勾起唇,这话可是从灵芝老祖空了一半牙的嘴里,亲口说出来的。
一棵当了三百年都平平无奇的桃树,化形时却有几千年大妖化形的阵势。
这件事,却只有年长的几位看出来。山里很多小妖不过把那场桃花雨当作大妖的幻术,再不同,也就是第二天山里多了一个桃树妖灵。
“姐姐。”小雪气喘吁吁,有气无力地唤她。
茵蕴曾经对小雪的一声“姐姐”也很为难,不知该不该应。她是比小雪化形得早,但实打实比起年岁,小雪才该是姐姐啊。
灵芝老祖在问出她的疑惑后朗声开导她:“如果有一个比我大的,但化形又比我晚的人参,他看着和你一样大,我就会应下他喊我爷爷。”
茵蕴想了想,反驳道:“可我看着和小雪一样大。”
灵芝老祖的胡子倏忽翘起:“你这死心眼的孩子,怎么这般不开窍……”
那以后,茵蕴为了证明自己是开了窍的便欢欣地接受了当小雪的“姐姐”。
茵蕴偏头问:“小雪,你怎么从山巅下来了,是老祖把你从翠冰洞赶出来了吗?”
小雪神色慌张,眼神有些胆怯,看得出她脸上的挣扎,像是纠结着要不要说或者怎么说,但最后,她还是如泄气一般:“姐姐,你的桃子被人撞掉了……”
茵蕴皱眉,想着是哪个不懂事的小妖跑到山巅去爬树,不小心撞了一两个下来,她又问:“撞掉了几个?”
小雪更慌了:“几近……半树。”
茵蕴两眼一黑。
她以最快的速度飞上山巅,一落地便可见一株桃树矗立在一片空荡荡的地里。
桃树下边码了一堆被撞掉的桃子,本来这些桃子落地不过半个时辰,然而地上这些却已呈现出腐坏的景况。
茵蕴木然地走向树干,伸手在那粗糙的皮上慢慢摸索着,怒火从眼底烧到脑海里。
在飞过来的路上,小雪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她。
今日清早,小雪刚刚晨起,走出翠冰洞便遇上了来采灵的灵芝老祖,刚打完招呼,她就瞥见一道亮光从天外飞过来,然后急忙推灵芝老祖看白日流星。
灵芝老祖一开始还不信,一边抗拒小雪的推搡,一边笑说:“小丫头,骗人都骗到我头上了。你知不知道,这降下流星可是司夜星君的伙计,白日流星乃是失职,司夜星君其人最是板正,绝不可能…——”
然后小雪就放开灵芝老祖,灵芝老祖口中夸道:“这才乖嘛。”
却见小雪用手捂住眼睛,大喊一声:“来不及了!”
灵芝老祖还没反应过来:“什么来不及了。”
一声巨响后,一个桃子从树上飞过来,刚好砸中灵芝老祖的背部。
老灵芝转身看去,见地上七七八八散落着桃子,怪叫一声,扑通跪到地上,双手托起一个桃子,哎哟哎哟叫唤几声:“完了!那小丫头知道桃子在我眼皮子底下掉了可还得了?”
他刚要进一步发力哀嚎,却听见一声微带哑然的声音:“庇将。”
庇将就是老灵芝的名字,因为他年岁大,颐灵山里无人可直呼其名,都敬他一声“老祖”。
看着一脸阴翳的茵蕴走向翠冰洞,小雪急忙上前拉住她,担忧道:“姐姐,那个人能够叫老祖的名字,像是老祖的朋友,老祖都让我走了,应是不想我们在他们老友间插话。”
茵蕴咬牙说:“他撞掉了我的桃子。”
小雪垂下头,弱弱地说:“可是……”
终归是没可是出什么名堂来。
茵蕴便侧头跟她说:“你就在洞外,我一定不能放过那个粗鲁无理、狡诈阴险的小人。”
小雪愣神,粗鲁无礼她能理解,可是狡诈阴险体现在哪里呢?
她这样想着,茵蕴已经挣脱她,大步往翠冰洞走去。
还没进洞,她就听到一道极为清晰陌生的嗓音:“想不到这些年,你就住在这种荒蛮之地,放着好好的仙童不做,何必——”
茵蕴出声打断和庇将坐在一起的陌生男人的话:“荒蛮?何处荒蛮了?”
庇将看到茵蕴,头都大了:“你怎么过来了?”
茵蕴忽视男人审视的目光,转向庇将时,先前周身的锐气通通溃散无踪,语气也委屈起来:“我的桃子……”
庇将站起身,伸伸手,想去安慰茵蕴,但随后又一缩,为难地看向他旁边的男人,一时竟不知所措起来。
若这种为难不是因为她的桃子,茵蕴绝对会把老祖这副逗趣的样子模仿千百遍给颐灵山上所有人看。
面对这种僵局,那个男人也略带不解:“你一只桃树妖会缺那几个桃子吗?”
茵蕴愤愤说:“那不是普通的桃子,那是我养了六十六年的灵桃。”
男人语气一松:“灵桃啊,我赔给你就是,这种桃子天界多得是,个个灵力富态,比你这下界小妖栽出来的不知好多少。”
茵蕴被他的话狠狠剜了心,她望向老灵芝:“老祖,我的桃子比天上的桃子差很多吗?”
庇将原本听那男人的话时,隐隐有些怒意,他本以为茵蕴会反驳,却不曾想,茵蕴这个从未去过尘世,而她所知道的想法都源于自己的小桃妖,真真不懂得人心的可贵。
庇将慢慢向茵蕴走去,用他爬满老茧的手拍了拍小姑娘的肩,郑重道:“不是的。你先回去吧,我晚点再来告诉你。”
茵蕴顺从的离开了。
她徒步走到山下,却没回卧灵洞里。
不知道为什么,她将她脑海里那条熟悉的路线又走了一遍,却什么都没想。
以往她知道兔妖生了小兔崽子,又多了几只毛茸茸的小兔子可以抱时,她开心了,便愉悦地走一遍。或者,听到哪个年纪大灵力低到撑不住的妖死时,想到再也见不到他时,她会很伤心的再走一遍。
如此过去一百年,茵蕴发现,每当她心情难过,走在那条自化形起便有的记忆中的路时,她闭上眼,脑海里浮现出来的路径是最清晰的,好像真正走过这路的人最初便是怀以这样悲伤的心情走完全程的。
她把这种感受告诉老灵芝,老灵芝就解释说:“许是你天生灵气不凡,做树炼灵时感知到哪个小妖求爱被拒也说不准。”
对于这样一个不正经的回答,茵蕴却深信不疑:“对对对,就是这种感觉,我自己描述不出来,老祖一开口果真一针见血。”
脑海里的路又慢慢的清晰起来。
茵蕴一步一步走着,心想,此刻,我又在烦恼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