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傩神怒

“你说。”崔浩没有拒绝。

他也觉得赵灵儿身世凄苦，被制成驴子后受尽凄苦，一心只想着回家去，却没想就是自己最信任的家人将她卖掉的……

这世道不光是邪祟可怕。

有时候，人心要远比邪祟可怕的多。

“……”

驴女赵灵儿的声音很僵很木：“按着傩国传统，婚礼结束后，新婚男女需与其父母一同前往傩神庙祭拜大傩神，向大傩神讨个喜头……”

“彼时，恩人您将我的驴皮埋在莲花村傩神庙外往西三步处。”

“我这驴皮于傩神而言属于秽物，若是祭拜傩神时旁边还埋着秽物，傩神大人是会发怒的……”

“既然他们不拿我当女儿，那我也无需拿他们当家人……”

“……”

“……好。”崔浩刚开口答应下来，下一瞬却意识到有些不对。

不对，驴皮？

赵灵儿不是说她的人气已经散了，且人皮也没了，若是再失了驴皮就会灰飞烟灭吗？

意识到什么，崔浩赶忙伸手拉住木车上的毛驴，刚开口想话，却见那毛驴油光锃亮的皮子已开始抖动，发出“簌簌簌”的声音。

“恩公，谢谢你……”

“……”

随着“簌簌”声音落下，毛驴外皮突然开始干瘪下去，一团模糊的人形血肉从驴皮底下钻出，带着丝丝纠葛的血肉趴在木车上大口呼吸

崔浩瞧得心头震颤。

这分明就是已没了皮肉的赵灵儿！

没了皮肉包裹的赵灵儿仰头注视着崔浩：“恩人，莫要劝了，你可懂哀莫大于心死的感觉？”

“被制成驴子后的日日夜夜，我都想着一死了之，却始终没有付诸行动，只是因为心里还想着回家来看看。”

“今日倒是回了家，可……呵呵……”

淡寡的冷笑被土路上卷着沙尘的风吹散，

连同着一起吹散的，还有赵灵儿那血肉模糊的身体。

她失了皮肉的身子就像是一滩水渍，被淡薄日头晒成水汽，消散在周遭。

木车上只余下一张干瘪的驴皮，

还有的，就是赵灵儿飘飘缈渺，渐渐消散的声音：

“恩人记得——

——将我的驴皮，埋在莲花村傩神庙外往西三步处……”

“……”

风吹过，将木车上的驴皮卷起，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崔浩沉默了片刻，低头将车上驴皮抱进怀里，而后默默拐了几个弯，按着赵灵儿所说，来到莲花村最前面的傩神庙前。

说是傩神庙，其实就是个黄土垒成的土台子。

上面摆着个槐木雕成的大傩神雕像，瞧那做工完全就是村里人随意雕铸的，只能大致看出是个神像，更是连大傩神的模样和五官都看不清楚。

这样的神像祭拜起来也有用？

还没来得及多想，崔浩便听见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

之前赵家院子里那新郎新娘正扶着赵灵儿父母在朝这方向走来，前面还有个穿着花花绿绿，面上戴着个奇怪戏子面具的婆子。

那婆子一边跳着怪异的舞步，一边用奇怪腔调唱着些方言俚语：

“莲花村子新婚儿，仙家庙前拜一拜。”

“跟咱仙家讨个好，保佑儿女成双对嘞——”

“……”

崔浩知道：

这是赵灵儿说的：新婚夫妇来傩神庙求傩神保佑。

于是他便依照着赵灵儿的嘱托，走到了傩神庙往西三步处，迅速将赵灵儿褪下的驴皮埋在了此处。

也恰巧这周边就有个三四人合抱粗细的枯树，崔浩索性便躲在了那枯树后面偷偷打眼瞅着。

只见赵家几人在神婆引领下齐齐跪在大傩神雕塑前，抖着手给那雕塑上了三根红香，然后贡上些鸡鸭鱼之类的贡品。

崔浩站的并不远，所以能听清他们的对话。

“等会儿大傩神显灵了可别怕，那是大傩神在祝福你们。”

瞧见赵家几人点头后，神婆才开始跳起大神来：

“香火奉上，贡品一摆！”

“求咱傩神显个灵，保佑娃子多子孙！”

“……”

崔浩看的清楚：

这面具上原本只画着几道简单的线条，

但随着那神婆跳起大神，这些个线条便不住纠葛，末了竟是形成类似于人的五官的画儿。

远远去看，崔浩还以为那根本不是个面具，而是个阴渗渗的人脸……

五官线条在面具上显现以后，神婆也不再继续跳大神，而是直愣愣站在原地盯着跪在地上的赵家人：

“你们……是来求保佑的？”

“滋滋滋……”

这声音和神婆之前的声音不同，古怪尖锐，带着些阴气森森的味儿，且那声音里混杂着的机械声，根本就不像是人的嗓子所能发出的声音。

说话时，神婆面具上的线条还在不断变化：

面具上的五官从孩童变成青年，然后变成老年，终末了变成阴气森森的老婆婆。

诡谲的一幕让躲在老树后面的崔浩也不由后背一凉。

而那跪在神像面前的青年新郎新娘更是脸色惨白，吓得当即就想拔腿跑掉。

还是赵灵儿父母拉住自己儿子儿媳：

“别慌，这是傩神上了婆婆的身，在问你们话呢！”

“快些回答傩神大人！”

“……”

“是，是……”青年颤着声音，全然不敢抬头去看，只是一个劲儿地重复着：

“小子刚娶了媳妇，来向傩神大人讨个喜头……讨个喜头……”

“……”

一旁赵家俩老人倒像是见多了这种场面，不像青年那般慌张，赔着笑补充：

“傩神大人，咱赵家是您忠实的信徒嘞！月月的香火钱那是一点没漏交过！”

“这不，娃子刚娶了媳妇，想着来找您讨个喜头，保佑咱老赵家儿孙满堂……”

“……”

神婆面具上的脸面变来变去，最终变成个慈眉善目的和善老人模样，笑眯眯点头：

“嗯……香火钱确实没漏过，不错不错。”

瞧着面具上笑眯眯的脸面，赵家几人心里也是微微松了一口气。

作为傩国子民，他们清楚：

面具上的脸面其实就代表大傩神的态度。

若是笑口常开，那就说明大傩神心情不错，这时候向大傩神求福一般都能成。

若是面无表情，则代表大傩神态度一般，需要继续贡上香火才成。

若是满脸怨怼，亦或阴气森森，那么……便得担心自己的小命了！

此刻瞧着面具上慈眉善目的老人模样，赵家儿子连连点头，也再不紧张，赶忙连珠炮似地说起来：

“嗯嗯！小子想向大傩神大人求个儿孙满堂，还想求个当官发财！还有还有，还想求个妻妾成群……”

赵家儿子喋喋不休，那神婆面具只是笑吟吟看着他，半晌后问了一句：

“还有吗？”

“没了没了。”赵家儿子掰着手指，仔细思索了片刻，倒是着实想不到什么别的，于是才回道。

“呵呵，倒是都没问题……”神婆微微弯下腰，凑近赵家儿子脸面，

面具上的表情依旧是那和蔼可亲的模样：“一点问题也没有——”

赵家儿子大喜，立马就跪在地上打算磕头：“小儿谢谢傩神大人！”

傩神答应下来的愿景都是可以实现的，这是傩国人众所周知的事情。

他似乎已经看见了自己儿孙满堂，当官发财，妻妾成群的模样，一时激动，甚至忘了抬头去看。

若是此刻他抬头的话就能发现：

傩神面具在他磕头的瞬间忽的一变，从和蔼可亲的老人模样变成了一副赤红着脸，瞪大眼珠的暴怒模样：

“可你明明是来跟我讨喜头的，又为何埋下秽物？”

声音嘶哑凄厉，像是尖着嗓子哼出，透着股恶狠狠阴森森的味道：

“莫不是对本神有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