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里要记下这个人,叫邢兰的。
他在鲜姜台居住,家里就只三口人:他,老婆,一个女孩子。
这个人,确实是三十二岁,三月里生日,属小龙(蛇)。可是,假如你乍看他,你就猜不着他究竟多大年岁,你可以说他四十岁,或是四十五岁。因为他那黄蒿叶颜色的脸上,还铺着皱纹,说话不断气喘,像有多年的痨症。眼睛也没有神,干涩的。但你也可以说他不到二十岁。因为他身长不到五尺,脸上没有胡髭,手脚举动活像一个孩子,好眯着眼笑,跳,大声唱歌……
去年冬天,我随了一个机关住在鲜姜台。我的工作是刻蜡纸,油印东西。我住着一个高坡上一间向西开门的房子。这房子房基很高,那简直是在一个小山顶上。看西面,一带山峰,一湾河滩,白杨,枣林。到下午,太阳慢慢地垂下去……
其实,刚住下来,我是没心情去看太阳的,那几天正冷得怪。雪,还没有融化,整天阴霾着的天,刮西北风。我躲在屋里,把门紧紧闭住,风还是找地方吹进来,从门上面的空隙,从窗子的漏洞,从椽子的缝口。我堵一堵这里,糊一糊那里,简直手忙脚乱。
结果,这是没办法的。我一坐下来,刻不上两行字,手便冻得红肿僵硬了。脚更是受不了。正对我后脑勺,一个鼠洞,冷森森的风从那里吹着我的脖颈。起初,我满以为是有人和我开玩笑,吹着冷气;后来我才看出是一个山鼠出入的小洞洞。
我走出转进,缩着头没办法。这时,邢兰推门进来了。我以为他是这村里的一个普通老乡,来这里转转。我就请他坐坐,不过,我紧接着说:
“冷得怪呢,这屋子!”
“是,同志,这房子在坡上,门又冲着西,风从山上滚下来,是很硬的。这房子,在过去没住过人,只是盛些家具。”
这个人说话很慢,没平常老乡那些啰嗦,但有些气喘,脸上表情很淡,简直看不出来。
“唔,这是你的房子?”我觉得主人到了,就更应该招呼得亲热一些。
“是咱家的,不过没住过人,现在也是坚壁着东西。”他说着就走到南墙边,用脚轻轻地在地上点着,地下便发出空洞的嗵嗵的声响。
“呵,埋着东西在下面?”我有这个经验,过去我当过那样的兵,在财主家的地上,用枪托顿着,一嗵嗵地响,我便高兴起来,便要找铁铲了。——这当然,上面我也提过,是过去的勾当。现在,我听见这个人随便就对人讲他家藏着东西,并没有一丝猜疑、欺诈,便顺口问了上面那句话。他却回答说:
“对,藏着一缸枣子,一小缸谷,一包袱单夹衣服。”
他不把这对话拖延下去。他紧接着向我说,他知道我很冷,他想拿给我些柴禾,他是来问问我想烧炕呢,还是想屋里烧起一把劈柴。他问我怕烟不怕烟,因为柴禾湿。
我以为,这是老乡们过去的习惯,对军队住在这里以后的照例应酬,我便说:
“不要吧,老乡。现在柴很贵,过两天,我们也许生炭火。”
他好像没注意我这些话,只是问我是烧炕,还是烤手脚。当我说怎样都行的时候,他便开门出去了。
不多会儿,他便抱了五六块劈柴和一捆茅草进来,好像这些东西,早已在那里准备好。他把劈柴放在屋子中央,茅草放在一个角落里,然后拿一把茅草做引子,蹲下生起火来。
我也蹲下去。
当劈柴燃烧起来,一股烟腾上去,被屋顶遮下来,布展开去。火光映在这个人的脸上,两只眯缝的眼,一个低平的鼻子,而鼻尖像一个花瓣翘上来,嘴唇薄薄的,又没有血色,老是紧闭着……
他向我说:
“我知道冷了是难受的。”
从此,我们便熟识起来。我每天做着工作,而他每天就拿些木柴茅草之类到房子里来替我生着,然后退出去。晚上,有时来帮我烧好炕,一同坐下来,谈谈闲话。
我觉得过意不去。我向他说:
“不要这样吧,老邢,柴禾很贵,长此以往……”
他说:
“不要紧,烧吧。反正我还有,等到一点也没有,不用你说,我便也不送来了。”
有时,他拿些黄菜、干粮给我。但有时我让他吃我们一些米饭时,他总是赶紧离开。
起初我想,也许邢兰还过得去,景况不错吧。终于有一天,我坐到了他家中,见着他的老婆和女儿。女儿还小,母亲抱在怀里,用袄襟裹着那双小腿,但不久,我偷眼看见,尿从那女人的衣襟下淋下来。接着那邢兰嚷:
“尿了!”
女人赶紧把衣襟拿开,我才看见那女孩子没有裤子穿……
邢兰还是没表情地说:
“穷的,孩子冬天也没有裤子穿。过去有个孩子,三岁了,没等到穿过裤子,便死掉了!”
从这一天,我才知道了邢兰的详细。从小就放牛,佃地种,干长工,直到现在,还只有西沟二亩坡地,满是砂块。小时放牛,吃不饱饭,而且每天从早到晚在山坡上奔跑呼唤。……直到现在,个子没长高,气喘咳嗽……
现在是春天,而鲜姜台一半以上的人吃着枣核和糠皮。
但是,我从没有看见或是听见他愁眉不展或是唉声叹气过,这个人积极地参加着抗日工作,我想不出别的字眼来形容邢兰对于抗日工作的热心,我按照这两个字的最高度的意义来形容它。
邢兰发动组织了村合作社,又在区合作社里摊了一股。发动组织了村里的代耕团和互助团。代耕团是替抗日军人家属耕种的,互助团全是村里的人,无论在种子上,农具上,牲口、人力上,大家互相帮助,完成今年的春耕。
而邢兰是两个团的团长。
看样子,你会觉得他不可能有什么作为的。但在一些事情上,他是出人意外地英勇地做了,这,不是表现了英勇,而是英勇地做了这件事。这英勇也不是天生的,反而看出来,他是克服了很多的困难,努力做到了这一点。
还是去年冬天,敌人“扫荡”这一带的时候。邢兰在一天夜里,赤着脚穿着单衫,爬过三条高山,探到平阳街口去。敌人就住在那里。等他回来,鲜姜台的机关人民都退出去。他又帮我捆行李,找驴子,带路……
邢兰参与抗日工作是无条件的,而且在一些坏家伙看起来,简直是有瘾。
近几天,鲜姜台附近有汉奸活动,夜间,电线常常被割断。邢兰自动地担任做侦察的工作。每天傍晚在地里做了一天,回家吃过晚饭,我便看见他斜披了一件破棉袍,嘴里哼着歌子,走下坡去。我问他一句:
“哪里去?”
他就眯眯眼:
“还是那件事……”
夜里,他顺着电线走着,有时伏在沙滩上,他好咳嗽,他便用手掩住嘴……
天快明,才回家来,但又是该下地的时候了。
更清楚地说来,邢兰是这样一个人,当有什么事或是有什么工作派到这村里来,他并不是事先说话,或是表现自己,只是在别人不发表意见的时候,他表示了意见,在别人不高兴做一件工作的时候,他把这件工作担负起来。
按照他这样一个人,矮小、气弱、营养不良,有些工作他实在是勉强做去的。
有一天,我看见他从坡下面一步一步挨上来,肩上扛着一条大树干,明显的他是那样吃力,但当我说要帮助他一下的时候,他却更挺直腰板,扛上去了。当他放下,转过身来,脸已经白得怕人。他告诉我,他要锯开来,给农具合作社做几架木犁。
还有一天,我瞧见他赤着背,在山坡下打坯,用那石杵,用力敲打着泥土。而那天只是二月初八。
如果能拿《水浒传》上一个名字来呼唤他,我愿意叫他“拼命三郎”。
从我认识了这个人,我便老是注意他。一个小个子,腰里像士兵一样系了一条皮带,嘴上有时候也含着一个文明样式的烟斗。
而竟在一天,我发现了这个家伙,是个“怪物”了。他爬上一棵高大的榆树修理枝丫,停下来,竟从怀里掏出一只耀眼的口琴吹奏了。他吹的调子不是西洋的东西,也不是中国流行的曲调,而是他吹熟了的自成的曲调,紧张而轻快,像夏天森林里的群鸟喧叫……
在晚上,我拿过他的口琴来,是一个蝴蝶牌的。他说已经买了二年,但外面还很新,他爱好这东西,他小心地藏在怀里,他说:“花的钱不少呢,一块七毛。”
我粗略地记下这一些。关于这个人,我想永远不会忘记他吧。
他曾对我说:“我知道冷是难受……”这句话在我心里存在着,它只是一句平常话,但当它是从这样一个人嘴里吐出来,它就在我心里引起了这种感觉:
只有寒冷的人,才贪婪地追求一些温暖,知道别人的冷的感觉;只有病弱不幸的人,才贪婪地拼着这个生命去追求健康、幸福;……只有从幼小在冷淡里长成的人,他才爬上树梢吹起口琴。
记到这里,我才觉得用不着我再写下去。而他自己,那个矮小的个子,那藏在胸膛里的一颗煮滚一样的心,会续写下去的。
一九四〇年三月二十三日 夜 记于阜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