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就在梁大牙和朱一刀在凹凸山南接受张普景“革命信仰”教育的时候,陈墨涵和韩秋云却进入到另外一个天地。

那天在庄子岭分手之后,韩秋云和陈墨涵一路辗转,等他们饥肠辘辘地赶到三岔渡口时,已是天色刚刚见亮的时分,这才发现渡口的桥板已经被拆掉了。

三岔渡口在二道河和漫流河的汇合处,也是河东河西河北三个方向往蓝桥埠赶集的必经之地。往日的这个时辰,河西岸总是挤满了人,有抱鹅挑菜的,有扛竹席子的,也有大姑娘小媳妇挎一篮鸡蛋到镇上卖了买盐扯花布的。五尺宽的木板桥不够用,往往还要加上王老三的渡船来回摆渡。可是眼下,这里却空空荡荡,只有一层薄薄的氤氲在河面上飘动。陈墨涵望着宽阔的河面,顿时感伤不已。一夜之间,物是人非,真是恍若梦幻俨然隔世了。

没有了桥,也没有了船,二人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正在望河兴叹,只见几只船顺流而下,船上的人见岸上站着一男一女两个少年,便把船靠了过来。船上载的,是一些穿着黄衣裳的兵,起先看不真切,待看清楚了,陈墨涵的脸色就变白了——天啦,这是国民党的队伍。

“快跑——!”陈墨涵一把扯过韩秋云,撒腿就往河湾里跑。岂料在此紧要关头,韩秋云却筛了糠,两条腿好像是赘上了湿柴捆,死沉死沉地拖不动。

“站住,不要跑!再跑就开枪了!”

船上的人跳上岸来,一边追赶一边喊叫,还噼里啪啦地拉枪栓。韩秋云被陈墨涵拽得跌跌撞撞,脚下绊了一块石坎,嘴里惨叫一声娘,一头栽进河边的芦苇丛里。

黄军装们围了上来,其中有一个腰里别着手枪的军官,厉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陈墨涵这当口心里也是噗噗乱跳,竭力保持表面镇静,打起精神回答:“东洋鬼子打进了蓝桥埠,我们两个是跑反的。”

“跑——反?”军官模样的人似乎不大相信,说:“蓝桥埠昨天都烧了,你们该往河东走,怎么走到这里啦?再往前走就是梅岭了,你们知道吗?”

陈墨涵见这几个官兵虽然严厉,但是还没有开枪的意思,稍微放了心,想了想,还是实话实说了吧。

“我们就是要去梅岭。”

军官有些意外,问道:“梅岭住的是八路军的游击队,你们知道么?”

陈墨涵坦然回答:“我的国文先生王兰田也在那里,我就是去找王先生的。”

正在说话之间,河中心的船上有人喊话:“张营长,团座让你把人带过来。”

军官模样的人一挥手,几个荷枪的士兵便拥过来,推推搡搡地押着陈墨涵和韩秋云上了一条大船。

工夫不大,一个士兵从船舱里钻出来,挑开了布帘,随后跟出来一个高挑个儿军官。军官戴大檐帽,穿毛料军服,约莫有三十多岁年纪,方正脸,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手上还戴着一副雪白的手套。

迈出舱门后,这位军官就不走了,一只手拇指卡在腰间的宽牛皮带上,另一只手五指并拢举在胸前,稍微分开两腿,很稳地站在不断摇晃的船板上,目光平平地上下移动,冷冰冰地看着陈墨涵和韩秋云。

这个军官的做派把陈墨涵镇住了。好家伙,真是一派将者风范啊。其实陈墨涵也知道,凹凸山国民党军队最大的官儿就是上校团长刘汉英,想必就是眼前这位了。

陈墨涵猜对了,此人正是刘汉英。那位张营长上去报告:“团座,他们说是从蓝桥埠跑反出来的,要去梅岭。”

刘汉英“唔”了一声,把两个人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冷冷地问道:“你们是要到梅岭去吗?”

陈墨涵的两条腿不由自主地站直了,老老实实地回答:“是的,长官。”

“梅岭有你们熟悉的人吗?”刘汉英又问,声音更冷了。

陈墨涵揣摸不透这位团长大人是个什么意思,只得如实回答:“我的国文先生王兰田在梅岭,我们有约在先。”

刘汉英取下手套,在手背上漫不经心地敲打了一会儿,又看了看陈墨涵和韩秋云,扭头对张营长吩咐:“拉远点——毙了。”

陈墨涵这一惊非同小可。两个大活人,一没偷二没抢,怎么说毙了就毙了呢?到梅岭投奔八路,也是参加抗日么,不分青红皂白就毙了,不是草菅人命么?再转过脸去看韩秋云,早已经吓得脸色如土筛糠成团了。

尽管自己一条魂魄也已经吓飞了一大半,但是陈墨涵觉得在此生死关头不能坍下读书人的脊梁,于是提一股虚劲,斗起胆子说:“且——慢。敢问长官,我们犯了何罪?”

刘汉英说完话,本来已经准备进舱门了,听见陈墨涵的质问,转过身来,一只脚站在门里,一只脚站在门外,有点诧异地看了陈墨涵一眼,说:“噫——你好像还有点胆量?”

陈墨涵琢磨,事到如今反正是豁出去了,便挺了挺腰杆,一脸正气地说:“我们从军抗战无罪,毫无被杀道理。刘团长乃抗日军官,滥杀无辜必陷于不义,愧对国人的将是刘团长。我们虽死不耻,有何惧哉!”

刘汉英一怔,耸耸鼻子,像是在嗅着什么东西,随即笑了起来:“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小秀才,不是庸才,看来是喝过红墨水的。可是……我怎么才能相信你们不是日军的奸细呢?”

陈墨涵不卑不亢地反问道:“长官又有什么依据说我们是日军的奸细呢?”

刘汉英的眉头跳了跳,揪着手套擦了几下手,又看了看身边的几位军官,问道:“你们说呢,毙——还是不毙?”

这时候站出来一个独眼军官,挺了挺身板说:“团座,国难当头,眼下正是用人之际,把这个秀才交给我吧。”

刘汉英沉吟片刻,挥了挥手说:“也好,让他到补充营里当一名学兵。但是,得严加防范,这个人的脑子里有点共产党的味道,一旦发现有不轨行为,就地枪毙。”

说完,又扭头对旁边一名身着戎装的女军官说:“既然不杀,那就都不杀,这个小女子交给你了,在战地服务队加一个名额。”

五天以后,刘汉英的七百人马在凹凸山北侧的舒霍埠汇齐了。有从水路来的,也有从山路来的,还有几十号人已经被日军俘虏了,就在拉出去活埋的路上,被杨庭辉的部队打了伏击,这几十号人也逃了回来。

舒霍埠是洛安州西南重镇,四周峰峦叠错,山谷溪流交汇,原始森林遍布,多年积累的树叶沤烂成泥,形同沼泽,阴森森几乎与外界隔绝,的确是一块可供残兵败将休养生息的天然妙地。长官部对刘汉英特别交代,日军自中国军队发起平型关战役以来,报复心切,其焰正炽。长官部要刘汉英注意保存实力,避敌锋芒,暂不出战。八路军捅的马蜂窝,让八路军去对付好了。国军宜在凹凸山站稳脚跟,扩大队伍。刘汉英的顶头上司师长方阜阳甚至断言,只要在凹凸山上有了三千队伍,日军没有上万兵力,断然不敢贸然进犯,向前推进也只能绕道而行。

这时候,刘汉英就不再是国军第二四六团团长了,在舒霍埠安稳营盘之后,他就一跃而成了国民革命军凹凸山抗日独立旅少将旅长兼凹凸山特别行政公署专员。刘汉英派出十几路人马,到周围十数个县境收罗散兵游勇,并且联络各县原政府公务人员,建立区乡保甲,抽丁征税。不到一个月,又补充了二千兵员,并在舒霍埠紫云观东边盖了一所速成学校。为了体现重视教育,刘汉英自兼校长,从凹凸山区近百个集镇选拔优秀男女少年前来就读,免费提供膳宿。这自然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向老百姓多征点捐税也就什么都有了。

从舒霍埠往西三十里,有一个乌龙集,从地形上看,是舒霍埠地区西部边缘。乌龙集南头有几幢灰墙灰瓦的大房子,原先是一个大户人家的祠堂,因为惧怕日军逼近,族长倚仗有钱,早已逃往西南。族人也少了许多规矩,祠堂基本闲着不用,刘汉英手下独眼军官的七十九大队便驻扎在这里。

几天之后,陈墨涵从老兵的嘴里知道,这个七十九大队原先并不是刘汉英的部队,而是前不久在东条山事变中被蒋文肇的部队击溃后收编过来的,本来是一个团的建制,团长就是那个救他一命的独眼军官石云彪。副团长名叫莫干山,是东条山事变主将、原第七十九军军长武培梅的贴身警卫。

在所谓的东条山事变中,由于蒋文肇等部队的大举围剿,武培梅和七十多名高级将领战死,一万多部队溃同流沙。石云彪和莫干山等人为了顾全抗日大局和一千多名弟兄的身家性命,最后放下了武器,由蒋文肇指令手下师长方阜阳负责整肃。后来因为日军向华东后方进逼,战事吃紧,方阜阳才把石云彪残部编入刘汉英团,降格为大队,石云彪降级当了大队长,莫干山当了副大队长。其余赵无妨、李三元、潘众兴等几个营长均降为中队长。

对于七十九大队以上经历和石云彪、莫干山等人同蒋文肇、方阜阳和刘汉英等人的恩恩怨怨,新入戎马的陈墨涵自然不甚了了,他没有从石云彪等人的表情上看出半点蛛丝马迹和丝毫的不满和委屈。他们的脸色都是铁板一块,对他们的经历讳莫如深。陈墨涵从他们那里所领教的是对肉体和意志极尽鞭挞的训练。

这是晌午。太阳如同一团正在燃烧的火球,无情地烤灼着山峦,无数尖利烫热的钢针穿透了没有云层的三伏天空,无遮无拦地扎进了学兵陈墨涵的肌肤,又将皮肤深处的水分一点一点地挤出来,堆积在毛孔的周围。大颗大颗的汗珠落在眼前的红沙地上。

身置此境,一向鄙视粗鲁而极其珍惜面子的陈墨涵也难保读书人的礼教了,常常在心里恨恨地骂娘。他娘的实在不是个滋味,真正是斯文扫地。

大队长过来了。

独眼大队长一步一顿,步伐沉稳有力,咄咄逼人。厚重的皮鞋在地面上踩出隆隆的声响,透过地皮,从一个地方渗到另一个地方,又从脚心传到陈墨涵的心肺处。

陈墨涵惧怕这节奏分明一声重过一声的脚步,他尤其厌恶跟在大队长身后的那条短腿的白毛狼狗。那狗吐着猩红的舌头,显然也是被炎热烤灼得心烦意乱,一双圆乎乎的小眼睛贼溜溜地东张西望,不时低下头,鼻子贴着地嗅来嗅去,呼哧呼哧直喘粗气。

狗的毛躁好动同大队长的威严板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即使是骄阳似火的三伏天,独眼大队长也是一身厚厚的军装,风纪扣一丝不苟,脚蹬一双货真价实的马靴,站在那儿,任凭汗水湿透全身,也定然纹丝不动。只要操练场上还有一个兵,大队长就不会离开操练场。

陈墨涵听老兵们说,大队长石云彪是北方人,出身军人世家,曾就读于磁县讲武堂,后来又就读于保定陆军学校,少年时自以为是军中骄子,必定能够成为栋梁之材,故骄矜自负,诸多同僚在他眼里如同草木。此公与人相处不苟言笑,笃奉守时、守信和苦读之军校精神,崇尚孔明之智,云长之忠,子龙之勇,翼德之猛,每战必定督部勇猛拼杀。前几年全面抗战还没有开始,日本先遣特务机关派出浪人潜入华北腹地制造事端,一个浪人团伙跟七十九军的一个营打起来了,石云彪时任连长,因防御阵地被敌突破,率残部同倭寇展开白刃格斗,左眼被倭寇的刀尖扎破,战后在医院里摘了眼珠子。

没有了左眼,剩下的那只右眼便格外精明,寒亮的眼珠子往往在几丈开外就能洞悉学兵陈墨涵的小把戏——譬如那双在肥大的军裤筒里稍微打弯的膝盖。

同独眼大队长一样令人望而生畏的,还有那只幽灵一般跟在石云彪身后的白狗。本来,有一个阴冷深沉的独眼大队长,就已经让学兵们心惊肉跳了,那只独眼防不胜防,再加上两只狗眼,学兵们绝对不敢半分偷懒了。那只狗像是受过专门的训练,既能揣摩主人的喜怒,也能窥伺学兵们的隐私,谁要是在训练中偷奸耍滑,或者是在向右转向后转转错了方向,或者是在开步走中走错了步子,它就会嗷的一声大叫,然后猛扑过去。

当真是狗仗人势。它并不咬人,它只是冲着你呜哇乱叫,你越是担心,它就越是叫得凶,直到石云彪把他的那只独眼调整过来,盯住了你的那只犯了错误的腿脚,它才会悻悻住嘴,得意地摇摇尾巴,蹭蹭主人的腿,一副得意扬扬邀功讨赏的样子。

往下的结果就可想而知了。

有几个学兵曾经暗中发狠,要把这只可恶的狗弄到锅里去,但是,阴谋尚未实施便自动流产了——没有谁当真敢去翻独眼大队长的眼皮子。

这条狗不是一般的狗,它是很有来历的。知情的老兵说,它原来是七十九军军长武培梅夫人的宠物,在东条山事变中,武培梅将军曾经将一封密信绑在它的脖子上,它于枪林弹雨之中冲出重重包围,将密信送到舒独山,经由石云彪之手,呈交七十九军的创始人之一陈上将,从而为保存七十九军残部立下了汗马功劳。至于这只狗是怎样回到七十九大队、并且成为石云彪主要助手之一的,就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了。显然,这只狗是七十九军的重要功臣之一。武培梅将军既然身亡,那么它就将作为一个象征留在石云彪的身边。从某种意义上讲,它就是一段历史,一个魂灵,一种不屈的精神。

有着这样不凡历史的狗,谁敢下手?

在陈墨涵的印象中,石云彪的脸色永远是阴沉的,这张阴沉的脸也似乎永远晃动在七十九大队的训练场上。而惟有操课间隙,石云彪与狗独处时,那张阴沉的脸才会稍微放松,掠过一丝温情。那一短暂时刻的大队长,仿佛是一个疲惫的老人,会伸出坚硬的手臂怜爱地抚摸身边的狗。狗呢,此时也是极其乖顺,静卧在侧,歪起脑袋,目光里充溢着甜蜜的满足。

每当这个时候,陈墨涵又会蓦然心颤。他隐隐约约地觉得,那个貌似凶狠的大队长其实很可怜,甚至包括那只经常穷凶极恶的狗。

现在,陈墨涵面对的又是一张阴沉的脸。

石云彪一步一踱,慢腾腾地走到陈墨涵面前,低头打量他的双脚,再往上移动目光。陈墨涵感到有一只冰凉的大手滑过脚面,刮过脚踝,然后,在他的大腿和小腿之间的那块地方,石云彪的独眼定格了。

白狗也在一旁虎视眈眈。

陈墨涵打了一个寒噤,他看见了石云彪那张刀刻一般冷峻的脸庞在烈日下曝出了一层紫铜色的油光,腮上的肌肉像是被人扯着,一上一下地抖动。

凭前几次经验,陈墨涵估计大队长要亲自下手。大队长的手面不大,而且瘦骨陡峭。他第一次把手掌砍进陈墨涵两腿之间的时候,陈墨涵差点叫了起来,他感到是一根铁棒正在敲击他的膝内侧骨,他甚至听见了金属撞击骨头的声音。

但是石云彪这一次没有用手掌砍他的腿缝,那只独眼从下而上升起来,落在陈墨涵的脸上,悠悠地晃了一圈,突然振作精神,喊了一声:“学兵——陈墨涵!”

“有——!”陈墨涵猛一抖擞,全身肌肉唰地绷紧,一道响亮的膛音冲口而出。

那只颇通人性的白狗此时也是四肢并直,目光平视,保持了立正姿势。

“学兵陈——墨——涵!”石云彪目光如炬,直逼陈墨涵微红的脸庞,提声又喊。

“有——!”陈墨涵运足丹田之气,骤然迸发。

……

石云彪调整了音量,保持在一个不高不低的水准上,一声接着一声,一声硬过一声,一声声铿锵苍劲如同一把把铁锤,锻打着陈墨涵的神经。

陈墨涵保持立正姿势,中指贴于裤缝,随着一泼接着一泼滚过来的浪潮,在一声高过一声的膛音发出之后,他觉得自己的体内忽然注进了一种奇异的东西,膨胀了他的血管,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渗透肌肉抚过骨骼凝于指尖。他从来没有料到自己竟然能够发出这样山呼海啸般的吼声,他从来不曾知道自己的体内竟然蕴藏着这样雄浑黏稠的血液。这一切又似乎很简单,仅仅是石云彪的几声喊,就把自己的丈夫气概唤了出来。就在这物我两忘的喊声中,陈墨涵差点流泪了,突如其来的泪水就在胸腔里奔腾。

石云彪不失时机地驱散了陈墨涵的书卷气,冷冷地说:“学兵陈墨涵回答,《步兵操典》第二节。”

“是——!”陈墨涵回应一声,恢复情绪,放松了肌肉,紧张了思维,目光平行,注视着石云彪,然后铿锵背诵——“二为站。军人之站如松,收腹提肌,紧胯直臂,目不斜视。乱石崩于前不惊,雷霆震于后不乱。敛气于丹田,凝神于苍穹,立地顶天……”

……

骤然降临的断裂声打断了陈墨涵的背诵。石云彪的大刀是从陈墨涵头顶上飞过的,在他身后四五步远的地方,击中了祠堂灰色砖墙下的榆树,碗口粗的树干顿时断为两截。

猝然受此一惊,陈墨涵本能地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时,他便看见石云彪正在冷笑。石云彪冷笑着问道:“陈墨涵,你数一数,这个地方有几只眼睛?”

陈墨涵懵了,差点冲口而出说是三只,但是话到嘴边又咕咚一声咽了下去。他搞不明白大队长是个什么意思,无论是说三只,还是说四只,他都觉得不合适。

“说——话!”石云彪咬牙切齿地低吼一声。

“说真话还是说假话?”陈墨涵觉得石云彪逼人太甚,逼得他没有退路了,索性硬起头皮反问了一句。

“当然是真话。”石云彪说。

陈墨涵挺了挺腰杆,这回不含糊了,郑重回答:“报告大队长,这里有三只眼睛。”

“什——么?”石云彪的脸色更阴沉了,眯起眼睛说:“仔细再数一遍。”

陈墨涵明确地再次回答:“报告大队长,仔细再数一遍,还是三只。”

石云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有眼无珠啊……我是说我,也是说你。我告诉你,这里有五只眼睛,其中有三只人眼,两只狗眼。你看着这条狗,它的名字叫雪无痕,它是我们七十九大队的一条好汉。就是刚才,在我拔刀出鞘的时候,它保持了应有的镇静。你给我看着它,看见了没有?它在立正,它正在看着你,它在冷笑,它——看不起你。”

一股热血哗哗涌上。陈墨涵恼怒地扫了雪无痕一眼。这个阴阳怪气的畜牲,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仿佛当真有些蔑视的意思。陈墨涵在心里又涌上一层仇恨和屈辱。他娘的大队长居然把他和狗放在一个等级相提并论。更让他不能接受的是,大队长的话显然是在说,他陈墨涵还不如一条狗。

此刻,陈墨涵是多么怀念他的国文先生王兰田啊。他曾经在操练的短暂小憩中无数次地想到过凹凸山的那一边。他现在已经知道了,梁大牙和朱一刀都没有投成国军,却都当上了八路。事实的结果同他们的初衷恰好背道而驰。

时也?命也?

自从阴差阳错落入国军队伍之后,陈墨涵就曾经认真地盘算过,只要有机会,他就要离开这里,他还是要去寻找王先生,投奔八路军。且不说他对国民党军队的复杂政治不感兴趣,单凭独眼大队长强加给他的屈辱他就受不了。

然而,石云彪却不容他多想,又在夹起屁股沟子大喊——

“学兵——陈墨涵——!”

“有——!”尽管已是满腔仇恨,但在号令之下,他还是振作了精神。

“你要记住,军旅之事,胆气为先;壮胆之道,技艺为先。技湛则胆壮——也就是常言说的艺高人胆大。胆壮则兵强。你如今身为抗日军人,军人要有一股豪气,既然报国,生死自然置之度外,大丈夫生当人杰,死做鬼雄。有此胆气,练兵习武概无畏惧。砍头只作风吹帽,世上岂有可怕之事?这样的军人,才是真的军人。你明白么?”

“明白!”陈墨涵收腹挺胸,朗声回答。

……

陈墨涵正在酝酿慷慨之气,冷不防又是一柄大刀从头顶飞过。陈墨涵的眼皮哆嗦了几下,但他咬紧牙关,把它们又强撑起来。

咔——嚓——!

这回是断续的两声,身后隆重倒下的树冠夹带一股热风扑向陈墨涵的后背,刮得耳膜一阵胀痛。陈墨涵腮上的肌肉动了动,身体却保持住了立正姿势。

石云彪收回大刀,一步一踱地走了过来,先伸出一只手揪住了陈墨涵的下巴颏,搓了几下。再伸出另一只手,两只手一起搭在陈墨涵的肩上,猛然使劲往下一按。

陈墨涵趔趄一下,但是很快便站稳了,两眼冷静地注视着石云彪。

“学兵陈墨涵,我且问你,你一介书生,出身富庶人家,当此兵荒马乱之年,为何不随父兄远迁他方太平之地,反而来此从军承受皮肉之苦乃至血光之灾。你,真的是要抛家报国了吗?”

陈墨涵略微思忖,旋即答道:“报告长官,古人尚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覆巢之下无完卵。国破何以谈家,家破命何足惜?墨涵自幼受华夏千年文明熏陶,值此国难当头,岂可苟且偷生?如今焦土抗战,老幼巾帼皆奋起杀敌,墨涵乃六尺男儿,甘洒一腔热血于报国疆场,马革裹尸,死而无憾。”

“唔,说得好。”石云彪看了陈墨涵一眼,点点头,突然高喊一声:“赵中队长!”

不远处的中队长赵无妨应声而来。

“赵无妨,摔他一百次。能挺住,他就是你们中队的一排长了。新兵老兵,有不服者,一律捆送大队部交给莫副大队长处置。”

石云彪言毕,转过身子,头也不回,扬长而去。身后的白狗雪无痕略一愣神,也跳起来,跟着石云彪,绕前绕后地跑了。

韩秋云比陈墨涵吃的皮肉之苦少,但却是另外一种难受。

全面抗战爆发后,长官部深谋远虑,刘汉英团奉命略战即退,并且在凹凸山扯起了抗日独立旅的旗帜。此时日军主力南下,只留少数兵力占据城镇,自卫尚感兵力不足,“扫荡”更是力不从心。加之凹凸山麓麇集一群土洋混杂的抗日部队,八路军杨庭辉支队又不断出击,今天打曹庙,明天炸顾店,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打得“太君”魂不守舍,实在是无暇顾及暂栖一隅的刘汉英了。

刘汉英毕竟是从黄埔军校挺拔出来的国军军官,虽然挂着个凹凸山特别行政公署专员的虚名,但值此江山板荡的多事之秋,专员公署不过是个业余衙门,刘汉英满脑子装的还是防务问题。跟日本人打了几仗,吃了一些亏,心有余悸,每每想起来,还有点风声鹤唳的味道。他一方面筹集建立各种军事组织,一方面遍勘凹凸山北麓各个关隘要塞,布阵谋局,构筑工事,坚固防御阵地。

在刘汉英逐步完善的组织体系中,还有一支特殊的队伍,即“战地女子服务队”——被刘汉英赦免后,韩秋云便在战地女子服务队里当上了一名队员。

战地女子服务队自然不像七十九大队那样训练严酷,尤其是没有独眼石云彪之类的冷面人物。该队官员只设女队长一名,叫高秋江,中原彰德府人氏,二十来岁年纪,是受过正规训练的国军军官。同国军男性军官相比,高秋江一身装束更见标致——戴船形军帽,穿绛黄色军装,扎牛皮腰带,腰间别着一把红绸子包裹的小手枪,走起路来身轻如燕,说起话来眉目传情,显得英气勃勃,很有风采。

传说高秋江是七十九大队副队长莫干山的隔山表姑,当年,还在彰德府女中读书的时候,就喜欢上了高大魁梧又敢作敢为的表侄,所以在中日战争打响之后,不容阻挡地离开了家,跑到东条山下。投笔从戎报效国家自不必说,少女情怀追逐初恋一梦更是重要的动力。不曾料想,此时莫干山已同一位余姓同僚的妹妹余风雪结为连理,且情深意笃撕扯不开。高秋江只好含泪而退,睁着一双哭红的眼睛,报名参加了蒋文肇集团军的“特别干训班”,结业之后便在集团军总司令部政训处当了一名中尉副官,并从此一改温文尔雅的大家闺秀做派,变得日渐喜怒无常。蓼城沦陷时,已经晋升为上尉的高秋江恰好在刘汉英的二四六团公干,奉命就地参与指挥作战。部队打散后,她只好随着刘汉英团撤进了凹凸山,并且在此后的日子里,成为凹凸山刘汉英部下的一名敢作敢为的巾帼首领。

韩秋云在进入女子服务队之后不久就得到警告,高队长高秋江可不是个等闲之辈,别看她长得眉清目秀,其实她性情急躁且野蛮,连刘汉英都敢骂。传说她曾经用手枪打伤过她的勤务兵,原因是那个勤务兵偷看她洗澡。她在穿好衣服后,把勤务兵叫过来,问他她长得好看不好看,勤务兵吓得魂飞天外,两腿一软跪下来请求高上尉恕罪。高秋江冷笑说,好汉做事好汉当,是个男人想看看女人倒也不算大错。可是你这个獐头鼠目的样子却让我看着不自在,我想饶你可是我的左轮不答应——二话不说,掂枪把那个勤务兵的脚趾头打掉了四个。

战地女子服务队里还有一个姓齐的教官,过去是团里救护队的医官。二四六团编成独立旅,救护队也就升格扩编成医院,可是由于技术力量短缺,医院呈现马瘦毛长架子大的局面。为了在凹凸山站稳脚跟,刘汉英四处收罗人才,不知道从哪里请来一尊洋神——外科医生乔治冯,于是就砸了齐医官的饭碗。

用齐医官的话说,乔治冯是个杂种。

乔治冯祖上是南洋巨商,到了祖父辈上,娶了个英国政府外交官员的小姐,也就是乔治冯的祖母,这样,乔治冯的身上就有了四分之一的英格兰血统。

民国二十一年淞沪会战爆发,乔治冯举家迁往英国,后来又定居加拿大。乔治冯在加拿大读完了医科大学,直到全面抗战打响,才奉祖父和父亲的嘱托回国效力。他虽然是个外科医生,但是内科也不外行。有一回齐医官不知道怎么开错了一个方子,让乔治冯发现了,骂骂咧咧地把齐医官挖苦了一顿。齐医官是个上尉医官,并且也是喝过洋墨水的,岂甘受此屈辱?反过来又把乔治冯骂了一顿。乔治冯倒是没吭气,表现出了学问人的豁达大度,但不知道事情又怎么传到刘汉英的耳朵里,齐医官稀里糊涂就卷了铺盖,屈尊到战地女子服务队当医务教官来了。

落到这步田地,齐某方才知道乔治冯这个半洋不土的牲口不是一般牲口,实在惹他不起。岂料战地女子服务队的高秋江更不是一般牲口。起先不服气,总觉得自己一个堂堂上尉医官受一个女人的驱使,实在不成个体统,所以就玩了几次小把戏,想翻翻那个漂亮女人的眼皮子。这些小把戏当然没有玩过高秋江的大把戏。吃了几次苦头之后,上尉齐医官便老实得像个孙子,任凭高秋江吆喝来吆喝去,忍气吞声的日子还得老老实实地先过着。

战地女子服务队除了原先从军部和师部遣散下来的几名女兵充当骨干以外,新队员大部分是在凹凸山地区招募的,多是农家妮子,普遍没有文化或者是文化水准不高,像韩秋云这样的,便已经算是半个文化人了。所有人员均经高秋江逐个挑选,一律大脚。每日训练课目除了抢救伤员、抬担架、练包扎、学习止血以外,也讲授一些战斗常识和医疗诊断知识。这支队伍的性质基本上是准备用于连接战场和后方医院之间的救护队。

韩秋云此前没有想到过要当这种角色,但是当初差点被不明不白地毙掉,后来又不明不白地没有被毙掉,确实把她吓坏了。如今不管让她干什么,她都不敢说三道四了。她曾经侥幸地想,陈墨涵的嘴皮子可真管用,硬是把死人说活了。以后她就听了陈墨涵的。

陈墨涵说,先干着吧,干得顺心咱们就干,不顺心咱们还是蹽腿去找八路。

眼下已经个把月过去了,韩秋云没咋觉得顺心,也没咋觉得不顺心。分手后再也没有见到过陈墨涵,没有消息了,想必陈墨涵不打算跑了。不跑就不跑吧。韩秋云虽然不算十分壮实,力气倒也还是有,是在表叔表婶家里练出来的。况且她还有过上吊的经历,胆子说不上大,自然绝对不算小,不像有些妮子见了血就叽哇乱叫。

现在,韩秋云无论如何是再也不会轻易去上吊了。一旦摆脱梁大牙的纠缠,活着委实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活到十八九岁,才知道以往自己竟然是活在井底里,只见过簸箕大的天。翻过西皋岭,越过庄子岭,再跨过一条河,走上一百二十里,就是另外一番天地——那是永远也望不到尽头的云蒸霞蔚的天和万水千山的地。她居然在这块土地上成为一名抗日军人了,并且很快就得到了顶头上司高秋江的赏识。

高秋江是个神枪手,能左右开弓百步穿杨。既然是神枪手,高秋江理所当然地就非常喜欢玩弄手枪。在韩秋云看来,高秋江喜欢摆弄手枪,就像梁大牙爱吃猪大肠子、陈墨涵爱拉胡琴一样。闲暇高兴时,高秋江就把精巧的左轮手枪从皮套子里抽出来,往头顶上甩,能甩一两丈高,看着它翻着跟头往下掉,然后稳稳地接在手中。

有一回大约是开玩笑,齐医官惹得高秋江有点不自在了,高秋江冷冷地笑了笑,也是把枪往头顶空中抛得老高,接在手中的一瞬间,喀嚓一下就开了保险。高秋江掂着开了保险的手枪,就像掂着一根烟卷,指着齐医官的裤裆说:“姓齐的,可别光图大口子快活让小口子受罪。我闭着眼睛也能把你那个缩头缩脑的玩艺儿敲掉,你信不信?”

吓得齐医官脸色苍白,连声告饶。

一次野训完毕,高秋江叫住了韩秋云,说:“韩秋云,我看你模样长得还算标致,有劲也有胆量。你喜欢射击吗?”

韩秋云老老实实地说:“这东西以前没玩过,不知道会不会喜欢。”

高秋江又问:“韩秋云你有痛苦吗?”

韩秋云本来没有什么痛苦,倒是被这没头没脑的话弄得稀里糊涂地痛苦起来,傻乎乎地问:“痛苦是个甚么东西?就是这疼那痒吗?”

高秋江笑了笑,说:“痛苦还不光是这疼那痒。痛苦不是皮肉上的事,痛苦是心里的事。痛苦就是疼在心里。”

韩秋云倒吸了一口冷气,说:“这种病恐怕不好治。”

高秋江不再讲话,眼睛看着很远的地方,看了很大一会儿工夫,然后转过脸来说:“韩秋云,我教你打枪吧。”说完,从腰间的皮套子里抽出手枪,喀嚓一声上了膛。

韩秋云看得眼晕,多少还是有点怯乎,不知道高队长是个怎么教法。

高秋江笑笑说:“你转过身去,看着你前面的那棵桐树。”

韩秋云于是转过身去,看见了那棵桐树,心里更发毛了,又转过头来看看高秋江。高秋江说:“你不要动啊,动一下就没有命了。”

话落枪响,前面的桐树像是猛地被人击了一掌,簌簌抖动,甩下一层露水。

韩秋云毕竟是个未经世面的妮子,枪声就从身边炸起,她差点儿被骇掉了魂。自己心里揣摸,从桐树到自己再到高队长,差不多就是一条线,高队长的枪子儿是从哪里过去的呢?不是左边,就是右边,弄得不好张开两手就能碰上。高队长万一失手,稍微打偏一点,这条没有被吊死的小命就让高队长开了玩笑。

心里正在噗噗乱跳地想着,猛地又听见叭叭两声枪响,在韩秋云听来,这两声枪响简直就是从自己的身子里穿过去的。两枪都钉在桐树上,连同前面一个枪眼,差不多也就是上中下一条线。这一下,韩秋云不仅是不敢乱动了,连想也不敢乱想了。脑子里一片空荡荡的,嗡嗡地响。直到高秋江说了声向后转,她才收了魂回过神来转过身子。

高秋江嘘嘘地吹着枪口上的淡淡烟缕,俊俏的狐媚眼笑成了一条细缝,脸色红晕地说:“韩秋云你行啊,还算胆子大的,一般的女子,像你们班的周碧云,碰上这阵势,恐怕早就吓得尿裤子了。”

周碧云是庐州城里一个富商家里的小姐,是被她堂哥从家里骗出来的,原先说是要去延安的,也是遇上了日军进攻,断了北上西去的路线,才不得已落在刘汉英的部队里。周碧云本来年龄就小,才十五岁,胆子更小,见血就发抖。训练十多天了,连初级考核关都没能过去。

韩秋云说:“我跟人家城里的小姐不能比,人家是金枝玉叶呢。可是队长你看看,我这也是一脑门子冷汗呀。”

高秋江沉下脸说:“你知道咱们是干什么的吗?抗日是杀人的勾当,你不杀他,他就要杀你。你已经是抗日军人了,要学会杀人,要敢于杀人。打枪是最基本的功夫,你一定要学会。”

然后,从装子弹开保险说起,又讲了瞄准和击发的要领。讲了三遍,就让韩秋云练。

韩秋云端起枪,就像攥住了一条扭动的蛇,又害怕又恶心,双手抖得厉害。这阵子她真有点后悔了,自己是一个姑娘家,虽然说在蓝桥埠时连鬼都不怕,可是当真操起这个杀人的家伙,要去做那杀人的活计,那是她以往连想都不敢想的。她委实有些闹不明白,高队长也是个女人,才二十来岁,怎么会喜欢这东西?

高秋江说:“瞄准——击发。”

韩秋云左瞄右瞄,越是往前面看,前面的景物就越是模糊,那棵桐树仿佛是一个受了伤的人,流着眼泪望着她。她实在下不了手。

高秋江又严厉地喊:“韩秋云,前面是个日本兵,正在向你走过来,他要糟蹋你。赶快开枪!”

可是,不管高秋江怎样叫喊,韩秋云无论如何也看不见哪里有什么日本兵,她的两只眼睛一起睁开,这回反而把桐树看清楚了,手哆嗦了一下便扣动了扳机。自然打不上。

高秋江冷着脸走过来,一把夺过手枪,玩小把戏似的,喀嚓一声就从枪膛里跳出了一粒金光灿灿的子弹,落在高秋江的手里。高秋江把它捏在右手拇指与食指之间,举起来,朝着清晨的太阳看了看,然后,皱着眉头对韩秋云说:“你们这些人啦,还真把自己当成了小姐是不是?你如今是抗日军人了,连枪都不会放,拿什么去抗日?抗日是需要胆量和技术的。”

韩秋云红着脸,好半天才吭了一句:“高队长,我笨。”

高秋江想了想又说道:“韩秋云我给你说一件事。旅部手枪队有几个兵痞,倚仗是刘汉英身边爪牙,色胆包天,有几天晚上来摸夜螺蛳,这件事你知道么?”

韩秋云的脸更红了,嘟嘟囔囔地说:“知道,怪腻歪人的。”

所谓的夜螺蛳,是当地俗言,戏指女人的胸脯子。

战地女子服务队跟旅部只隔一条小河,岗哨由女队员轮流值勤。这些女兵普遍胆小,抱着一根大枪往往像抱着一根烧火棍,一旦有了动静,别说盘问了,自己先吓得筛糠了,让手枪队的男人们趁虚而入,有好几次潜进了院子。女兵们是两个人住一间房,有些房屋除了岗哨勤务,就只剩个把人了,还由于同伴在外面值勤,往往是不闩门的。二班的董牡丹昨夜哭着去找高秋江,说她正在做梦,不知道怎么搞的,就被被子蒙住了脑袋,摸了奶子不说,还差点儿让人家把花裤头给扯掉了。高秋江仔细看了看,董牡丹的胸前果然是青一块紫一块,红芡实一般小巧的乳头边上,还有指甲掐出来的血痕。高秋江顿时怒不可遏,当夜去找刘汉英,要他整肃军纪。刘汉英一本正经地对高秋江说:你们先查,查出来枪毙。其实刘汉英是装糊涂,不用查他也知道是哪些家伙干的。可是高秋江就没有办法查了,没有证据,自然枪毙不了谁。

高秋江对韩秋云说:“今夜我来安排几个人,引蛇出洞,你算一个。晚上再有人来摸夜螺蛳,你们就给我开枪打。”

韩秋云窘得很,憋红了脸吭哧了一会儿才说:“高队长,这事能不能叫别人做?”

高秋江俊秀的眉眼跳了一下,倏忽又挤在一起了:“你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叫你打你就打呗,跟杀鸡没有什么两样。”

韩秋云苦着脸说:“可是……可是我连鸡也没有杀过呵。”

高秋江的火气又上来了,昏天黑地给了韩秋云一顿臭训:“韩秋云你要记住,姑奶奶们是女人也是抗日军人,不是那些狗娘养的兵痞们的玩物。有人敢于犯贱,上打大头下打小头。本队长看得起你,你愿意干得干,不愿意干也得干。违抗命令,我关你的禁闭。”

韩秋云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只好把愁在一起的脸皮松弛下来,立正回答:“是,队长,我听你的命令。”

然后,装着很轻松很高兴的样子,接过了左轮手枪。

这个夜晚,韩秋云的日子就难捱了。躺在床上,自然是不敢往深里睡的。心口有些跳跳的,也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兴奋。

以往,对于男女之间的事情,直到十六七岁了,也没有谁明确地跟韩秋云讲过,只是从成年人粗野的玩笑和那些骂人的话里知道一些。那时候,她就朦朦胧胧地琢磨,除了白日吃饭干活之外,男人和女人之间肯定还有一些别的什么事情,凭心想,她知道那是一桩极其隐秘的事情,也是一桩极其重要的事情,这样的事情是不能给别人看见的,而这样的事情又好像是人人都很看重的事情。

在这个春风燥热的特殊的夜晚,手枪队摸夜螺蛳的行径让韩秋云产生很多联想。让她想得最多最苦最累的还是几年前贺瘸子和水蛇腰做的那件事,那是在她十四岁以来第一次洞悉的一桩人间秘密。

如今她依然清晰地记得,事情是发生在老河湾独龙潭边的桑叶树下,从东往西数第五棵,这是绝对不会有错的。当时她的桑叶篮子就挂在第一棵桑树南边的枝丫上。她是一个人独自去采桑叶的,蓝桥埠上只有她肯卖力气跑远路到老河湾采桑叶。以后韩秋云自己都觉得邪乎,小的时候她的胆子是很大的,像个男孩子,越往大里长胆子反而越小了,越长越是个妮子了。

独龙潭方圆五六里都没有人家,又地处林子深处,阴森森的,一般人不大愿意到这里来。蓝桥埠人传说独龙潭里淹死过好几个人,白日里都有水鬼出来采桑椹吃。十四岁的韩秋云拗不过表婶严厉的命令,壮着胆子到这里来采桑叶。表婶认定这里的桑叶水色好,碧绿鲜嫩,蚕虫爱吃。

午后的阳光照在河水里,又映回到林子里,蒸出了满林子腐叶沤草的燠热气息。韩秋云干起活来是不惜力气的,一边干还一边哼着黄梅小调。这些小调都是在私塾馆里跟陈家兄弟学的,陈家兄弟会弄乐器还会唱,尤其是陈墨涵能拉一手好胡琴,夏天乘凉常常听他拉《孟姜女哭长城》,悠扬凄凉的琴声走街串巷,给乘凉的蓝桥埠人带去许多清凉。

那天韩秋云采桑叶正采得起劲间,正在哼着的黄梅小调儿突然就停在了嘴边。那当口,她看见了从二道河的下游逆流撑过来一个渔划子,她的眼睛就瞪大了。

那不是放鱼鹰的贺瘸子么?

贺瘸子也是韩秋云十分厌恶的人,为啥厌恶她自己也说不清。大妈大婶都跟她说过,妮子的胸脯子不能给男人看,更不能给男人摸。可是龟孙贺瘸子只要撞上大姑娘小媳妇,总是要低头斜眼瞅人家的胸脯子,那双小眼弯弯曲曲的像是带着生锈的钩子,刮在妮子的胸脯子上,能听见哧哧啦啦的响声,让人心里直发毛。

韩秋云忽然觉得有点不妙——在这个空旷的夏日的午后,在这样一个罕见人迹的老河湾的林里,除了自己一个么事不懂的小妮子,还来了一个贼眉鼠眼的贺瘸子,她估摸要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可是没过多久,韩秋云的心便稍微放下了。

渔划子靠滩后,先是蹦蹦跶跶地上来一个贺瘸子,贺瘸子走一步画半个圈,样子挺神气,脸色也红扑扑的像是喝了二两地瓜烧。待贺瘸子把船系好后,又从芦篷舱里鬼魂一般钻出一个女人来。

韩秋云差点儿没叫了起来:天啦!是水蛇腰。

水蛇腰大名蔡秋香,因为腰肢纤细,而得绰号“水蛇腰”,是蓝桥埠著名的风流寡妇,镇上关于水蛇腰的故事车载斗量,不少男人吹牛打赌都说自己跟水蛇腰睡过觉。韩秋云那时候虽然不甚明了关于“睡觉”二字的深层含义,但是她隐隐约约地意识到,成年人嘴里的“睡觉”跟她所理解的上床闭眼一觉梦到天亮,恐怕不是一码子事,恐怕别有名堂。

这个晌午天,韩秋云本能地意识到,水蛇腰和贺瘸子此刻来到老河湾,肯定与那个名堂有关。贺瘸子在前精神抖擞,水蛇腰在后一摇三摆,仿佛这一片深深的林子就是他们熟门熟路的家。他们旁若无人地走上河滩,钻进了林子。

韩秋云听到自己的心口咚咚咚咚跳得厉害,好在贺瘸子和水蛇腰各有他们自己的事,没咋顾及四周。他们进到林子深处之后,选了一棵叶冠浓密的桑树,倚根坐下了。那个情景韩秋云记得好分明噢——绝对不会错的,就是从东边往西数的第五棵桑树下面。

他们在鼓捣些啥呢?

韩秋云终于弄明白了他们的到来与自己无关,不害怕了心里反倒空落落的,神差鬼使一般,她竟然从树枝上滑下来,想过去看个究竟。在以后的很长日子里,每当想起这件事,韩秋云都无比羞愧,觉得自己真是污浊,说不清楚一个小妮子怎么会有那样下作的念头,怎么竟然会去偷看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去做那样的脏事。自己当时是咋想的,她自己也不甚了了,反正她是下了树,贼一样地蹑手蹑脚,差不多是爬过去的,在一蓬浓密的槿木丛里埋下了身子,稍微扒开一点缝隙,便看见了那对男女。

最先入目的是贺瘸子。贺瘸子在一堆落叶上铺开一件土布褂子,隐隐约约地,她听见贺瘸子说了一些让人起鸡皮疙瘩的话。她还看见了水蛇腰笑得假惺惺的,并且挤眉弄眼地哼着,那副贱样子就像林子里的一个浪荡的鬼。

再往后,韩秋云就记不清他们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她的眼睛像是被什么东西猛然扎了一下,她看见褪了衣裳的贺瘸子像是一条蜕了皮的蛇。

她不敢再看下去了,心里想着龌龊,想赶紧逃开这里,可是腿却不听使唤,眼睛也死死地僵着不肯挪动地方,于是乎她看见了她永远感到羞耻的那一幕。

直到三年之后,韩秋云的头脑里还悬挂着那如痉如挛如疯如癫的胳膊。那是水蛇腰淫荡的胳膊。

在蓝桥埠的岁月里,没有比水蛇腰更让韩秋云厌恶的人了。韩秋云听人家风言风语,梁大牙和水蛇腰也不干净。每当想起梁大牙同水蛇腰在一起,她就似乎看见了水蛇腰的那只白得晃眼的胳膊,就恶心得要吐。

这个晚上韩秋云无论如何是不能入睡了。她觉得高队长交给她的这个任务真是害苦了她。脑子里乱极了,有时甚至觉得那些男人也真是可恨又可怜。她想男人之所以肯冒着风险来摸夜螺蛳,想必这件事对于男人来说是有意思的,也许女人的夜螺蛳生来就是让男人摸的。越想越觉得有点怪怪的。想想看吧,人真是一个很奇怪的东西,譬如说那样的事,恐怕是人人都要做的,也恐怕是人人都想做的,人人都要做人人都想做的事情偏偏又让它最不能见人,可是最见不得人的事情偏偏又有那么多人都想去做。

又譬如,像男人和女人身上的物件,最金贵的似乎就是那些最见不得人的,最金贵的却又往往连个名儿都不肯说,一说出来不仅不金贵,而且成了骂人的污浊话。蓝桥埠人在谈论那件事的时候,都露出厌恶鄙夷的神气,仿佛见着就跳,要跳出十万八千里,可是——可是连韩秋云都不以为真,她懵懵懂懂地觉得那些鄙夷和厌恶大都很虚假,像是为了遮掩什么,像是闭着眼睛说瞎话呢。

实在是想不明白了,想得脑袋瓜子生疼。韩秋云这时候还不是一个很有文化的人,所以她不可能从理论上去弄明白那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只是有很多半生不熟的疑问,然而连半生不熟的答案也没有。当她猛然想起高秋江交代给她的任务时,她的汗毛便立马竖了起来。

韩秋云惊惊乍乍地又想到,假如今晚来摸夜螺蛳的那个人是个飞檐走壁武艺高强的人,自己还没有瞅见他的人影,就被他摁住了,那该咋办呢?她的脑子里立刻出现了十分恐怖的一幕——一个蒙脸大汉从天而降,首先堵住了她的嘴巴,然后捆住了她的手脚,再往后剥光了她的衣裳,让她身上的那几处不想让别人看见的宝贝物件都像鸭子一样浮出水面,然后……然后人家要做的事情她没有经历过,她想恐怕就像贺瘸子和水蛇腰做过的那件事一样,一个男人游进了她的身子,不同的是这不是她自己情愿的,自然不会像贺瘸子和水蛇腰做得那样利索,她想那有可能很疼痛,就像骨头扎进肉里一样疼痛,她要是能够喊得出来,就一定会喊破嗓子,绝不会像水蛇腰那样喊出那种浪声浪气来。

黑暗中,韩秋云攥住了高秋江交给她的那柄左轮小手枪。枪膛里有四粒子弹。高秋江吩咐过,情况不紧急时不开枪,情况紧急时坚决开枪。

到了鸡叫三遍的时候,韩秋云实在是挡不住瞌睡了,不管他娘的三七二十一就睡着了。

这时候她倒是当真看见了一个男人,白白的,高高挑挑的,他就是陈墨涵的二哥陈克训。同窗的时候她跟他说话他的脸就有些红,可这回他长成大男人了,他不再是那个穿着学生制服的翩翩少年了,他穿一身笔挺威风的国军军官制服。他走过来搂着她要跟她亲嘴儿,她的双手拼命地往外推他,却不知道是怎么搞的,无论如何也使不上劲。后来他就揽住了她的腰,把她放倒在老河湾独龙潭林子里的桑叶上。他的手起先伸进她胸窝的痒痒处,接着又往下滑动,就扯住了她的裤腰带。她想扯出裤腰带抽他一个满脸开花,可是等到裤腰带抽出来后,扬在头顶上却又轻轻地飘下来。她想张嘴喊,可是喊声到了嘴边就变成了蚊子哼哼,就像水蛇腰哼出的那种浪荡声。这阵子她已经不知道天是白的还是黑的,云朵是蓝的还是绿的,浑身的皮肉紧绷绷地成了石头疙瘩……

再往后她就不再推他也不再动弹了,静静地死了一样地等着他。等他来做他想做的事情……等了一会儿不见有啥动静,再睁开眼时就骇得毛骨悚然——她看见面前换了一张狞笑着的粗糙的脸,一颗白森森的虎牙戳上了她的鼻尖。她在扑面而来的大蒜混合着烧酒的气味中听到了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老子……有钱买你的……那……那个!”

枪声,就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