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书中圣手

西州人冯甘霖,擅治脚气,兼擅书法,自诩双绝。常以此二技摆摊于广场之侧,风来雨去,惨淡度日。

一日,天甚寒,冯甘霖摊前冷落,无人问津。甘霖叹曰:“想我冯甘霖,一世为人,半生碰壁,眼见这日暮途穷,哪里能得逢甘霖?枉费了这个名字。”言罢,以笔蘸水,于地上愤愤写下“咸鱼翻身”四字,写完又涂,涂完又写,恨恨不能平。

许久,笔上毫毛尽脱,抬头才见一光头秃汉正侧眼看他,且看且笑。甘霖怒,斥道:“你笑甚么?”那秃汉讥道:“咸鱼翻身,不也依旧是条咸鱼么?你这字写的拘拘谨谨,中规中矩,哪里能有出头之日?”冯甘霖不解,怒道:“哪来的醉汉在这里说胡话,字写的整齐,莫非还是罪过了?你可写与我瞧瞧。”遂将那秃笔递于秃汉。秃汉也不谦让,接过秃笔,站稳马步,也不蘸水,径自在水泥地上写了起来。只见他大开大合,手舞足蹈,顷刻之间便于水泥地上写就八个大字“不破不立,剑走偏锋”,竟然是笔走龙蛇,入地三分。

冯甘霖方知是异人,慌忙上前自述生计艰难,苦求高人指点。那秃汉此时却谦虚起来,只称是一时技痒,转身要走。冯甘霖哪里肯放,只求高人点化。秃汉奈他不过,朝刚才所写的八个大字轻轻一指道:“莫要纠缠,待你领悟这八字,自然成事。”甘霖扭头回看,眨眼之间,秃汉已不知所踪,甘霖懊恼不已,只道是生生错过了神仙。

甘霖呆立良久,将那八个字看了又看,天黑方回。自此,将那治脚气的营生抛却九霄,只一心磨炼书法,日常以润笔卖字为业,常外出寻访隐世高人,一走数月不回,生计愈发艰难,而甘霖毫不为意,人皆笑其痴癫。

某日,甘霖赶路,且走且于半空中写写划划,不意失足,跌落悬崖。许久方醒,忽见一神雕立于前,甘霖大恐,神雕驱其行至一古墓。冯甘霖见这古墓十分怪异,坟头正中竖立一支毛笔,坟侧巨石上仿佛有字,近前抹去石上青苔方才看清,写的乃是:“凭此笔纵横书坛三十余载,行草隶篆,欧颜柳赵,天下未逢敌手,惟隐居深谷,以雕为友。呜呼,生平求一敌手而不可得,诚寂寥难堪也。”冯甘霖见是先辈高人遗塚,慌忙磕头膜拜跪于坟前。双膝跪地,触动脚下石板,那支笔随之落于眼前,甘霖细看,笔杆上亦有一行小字,写的是:“天降陨铁,伴有异兽,拔尽兽毫,锻成此笔”。冯甘霖看了又看,喜不自胜,仔细藏在怀里,磕头而别。

自得此神笔,冯甘霖纸上功力果然是一日千里,其字灵动快捷,笔法硬朗刚强,名声陡然而起,方圆百里之内,上门求字者络绎不绝。

有洛平人孟彦章,家中有一破拖鞋,年久成精,家人常于夜间见一破拖鞋独自行走,踏踏作响。这破拖鞋虽修行有限尚不能害人,却夜夜如此,亲戚故友惊惧不敢上门。孟彦章将之扔出数里之外,它却认家又自行潜回,又以火烧之,臭气萦绕,却难伤它分毫。孟彦章无计可施,偶闻冯甘霖之龙蛇狂草有镇邪妙用,乃上门求字。冯甘霖听闻此事,怒道:“破鞋欺人太甚!待我治它!”遂沐浴斋戒三日,铺丝绵宣纸,持陨铁兽毫,光膀赤足站于纸上,大喝一声,持笔左冲右突如临战阵,笔峰划过,似有人喊马嘶之声,须臾,以笔做青龙偃月刀之状斜劈直下,其书乃成。写的却是:“降妖伏魔,除怪斩孽,破鞋成精,形神俱灭”。众人惊叹,惟冯甘霖左右摇晃,几近虚脱。

孟彦章拜谢而回,悬字于室。当夜,又见那拖鞋从橱中走出,来回踱步,甚是嚣张。忽然,所悬墨迹化作一金甲神人,将那拖鞋一脚踩住,穿在脚上,恰好合适,口中念叨:“可惜可惜,只有一只”,转眼便不见了。次日再看那所悬墨宝,下方多出一块压角印章,形如拖鞋。自此,之前种种怪异,再无显现。

此事一时传扬,人皆敬叹。此后,又有人自言将冯甘霖所赠墨宝悬于病榻,顷刻痊愈;悬于书房,劲学不倦;悬于厕内,通便畅然;凡此种种神迹,真假莫辨。

岁末,传言省府有书法盛会,极是盛大,各路高手齐聚,八方贤达云集,名为互相学习,取长补短,实有华山论剑,争个高低之意。有好事者告知冯甘霖,甘霖心动,暗衬苦练多年,兼有陨铁神笔,此行必然夺冠,乃欣然前往。

家中故友俱是翘首以盼,只待捷报。哪知冯甘霖一去数月,全无音讯。家中焦急,遣人去往省府寻他,人言早已散会。又将那获奖榜单细细查找,从头到尾,莫说夺魁,便是末等奖也无冯甘霖名字。四处寻访,才从与书法界相熟的足疗店老板处打探得知,颁奖当日,冯甘霖坐于席下,眼见那一众人轮番上台领奖,当时倒也无恙。直到赛后冯甘霖将那得奖作品看了再看,默然不语,脸色渐渐铁青,又变通红,及至看到头奖作品,猛的一口鲜血喷出丈余,狂笑不止,口中大呼:“狗挠一样的字,也能夺魁,天理何在!”旁人劝道:“你倒也没说错,这正是人家刘破败刘大师独创的‘狗挠体’,我辈想学还学不来哩。”甘霖不答,只是狂笑,其后便不知所踪了。

家中焦急,四处张榜悬赏寻人。一连数月,终于在数百里外一桥洞内将他寻回,只是不知何时已然疯癫,其状与乞丐无异,那支天外陨铁打造的神笔也不知丢在何处。亲友痛心不已,追问缘故,他痴痴傻傻不能回答,只是时常念叨:“不破不立,剑走偏锋”。其妻又怜又怒,哭道:“都到了这般地步,还想着那害人的横竖撇捺。”遂将冯甘霖所写字稿尽数焚毁,霎时间天昏地暗,隐隐有呜咽之声。冯甘霖呆立在侧,脸上似笑非笑,若哭非哭。

自此,这冯甘霖沦为呆痴,终日四处闲逛,只是见到那花鸟鱼虫,风雷草木,都要呆住细看,拽也不动,常把回家都忘了,好在他并不伤人,家中也只得随他。

一日,冯甘霖随其兄外出,行路辛苦,坐于路边歇脚。有一黑狗贴身便溺,其兄大怒,拾砖击狗头,黑狗负痛逃跑,边跑边尿。其兄见其滑稽,捧腹大笑,忽闻身后甘霖亦大笑,惊喜道:“兄弟,你醒了?”冯甘霖也不答话,径自跑上前去,俯地把那尿迹看了又看,从前到后,又从后到前,口中喃喃不绝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拾以树枝做笔,在那尿迹旁一阵书划,只见他上下翻腾,左右闪转,愈写愈奋,越写越癫,最后竟辨不清人影。许久方停,地上一片尿迹一样的字体,其状猥琐怪异,其形有如蛆虫,甘霖粗喘道:“剑走偏锋,不破不立,大道无形,狗尿为体”。

不意经此一事,这冯甘霖的疯病便痊愈了。从此依旧摆摊卖字,只是这字写的实在猥琐,鲜有问津。

又逢岁末,冯甘霖忽闻书法盛会十年又至,此次规模空前,更胜往昔。甘霖心动,假称外出访友,自去参赛。

半月后某日,冯妻正于广场摆摊,忽见一行车队自远而近,停在面前。冯妻见车辆奢豪,急欲闪躲让路。怎料那冯甘霖却从车上走下,急步上前,握妻手道:“吾妻随我多年,受苦多矣,今日我书法夺魁,名利无尽,从此不须受罪矣。”原来冯甘霖此次参赛,以自创“狗尿体”力压群雄,慨然夺冠。评委赞曰:“古有张三丰观龟蛇缠斗而悟太极,今有冯甘霖遇黑狗便溺而通书法,开宗立派,震古烁今。狗尿一出,谁与争锋!”昔日卫冕冠军大师刘破败见其字猥琐扭曲更远在自己“狗挠体”之上,难以望其项背,遂自断双臂,终生再未着笔写一字。

自此,冯甘霖声名鼎沸,以书法宗师之姿,出入名流,遍交权贵,实实的一字千金,尚且难求。不数年,家至巨富,儿女贤孝,家庭和美,人皆羡之。只是偶有人见其夜半潜出,于无人处静静挥毫,其字一如疯癫之前,形神明朗神韵自然,写罢便焚,不留片纸,不知何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