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得了便宜的妖

  • 碧水长流
  • 破破
  • 12911字
  • 2024-10-14 16:26:22

我一觉醒来,神智还未清明,便模糊看见床榻前坐着一个人。

闭了闭眼再睁开,所见并非幻影。一步之外坐着的正是我碧水馆的阿莲。

碧水馆本是凡间单臼沟里一座半新不旧的小宅子。刚发现时,不似四海八荒尽头处的浅滩子这般空荡寂寥,初初却也是蛛网密织、尘埃累累的模样。我游历至此时,原想避开雷公电母当值时落下的几滴雨水,躲到这个宅子里静一静心。不料往里走不到几步,发现里面竟有一潭清水,似是从山涧处汇聚而成,清澈见底。池边的苔藓也是绿油油铺得厚厚实实,像极了几万年前我尚是一尾小青蛇时住的碧水渊。我看着这一片湛绿的颜色,满意得不得了,便腆着老脸问玉帝老儿要了这凡间“仙处”作为我府邸。说腆着脸,那确然不为过的。我挂着“青离元君”的虚号,不曾务任何实事,唯一做的就是给那些下凡渡劫的仙君们备一些去毒清火的良药。是了,我本是毒蛇一条,下毒解毒就像那吃饭睡觉般自觉自然。再则,每次玉帝老儿在灵宵殿的早朝上,见我无所事事状,都摆出一副整宿便秘的臭模样,连累众多仙友上朝一见我都纷纷提心吊胆,担心祸水引到他们身上。要是我在凡间常驻,仙僚们应是欢欣鼓舞。

趁着一鼓作气的新鲜劲儿,我在斑驳大门的正上方挂了个匾子,挥一挥衣袖,便在上面行云流水地写下了“碧水馆”。在小潭子外树了块木牌子,上又行云流水地刻下“碧水潭”。在歪脖子枣树下布置了一张石板桌,四条石板凳,后想了想,认为碧水馆应是人丁稀少的,便又撤了两条。我看着这副收拾妥当的院落,隐隐觉得似曾相识。估摸着看多了民间的宅邸才有了这熟悉感,于是也就释然了。

我便在这碧水馆住下了。

过了几天觉得无聊,我念了个诀,踏了一时辰的祥云,去碧霞元君“碧宵府”里取了他家池子里养的莲花籽,往碧水潭扔了下去,几年也不见动静。真是好生无趣。跟四万年来的每一天都一样的无趣。

倒是碧霞自知道我的府邸后,时不时地来碧水潭边见他的莲花。我们蛇族本来性子就凉,不喜和别人家挤在一个地方,也不喜和人家自然熟交上一群酒友。若不是碧霞元君名号里有个我喜爱的“碧”字,若不是碧霞元君和我在凡间时还有点交集,我也定不会和他有所往来。当然,人家也不见得想和我有往来。大家都在天庭里有所执事,见着玉帝也是毕恭毕敬,谁愿意和玉帝老儿交恶的老婆子交个朋友呢?

那碧水潭仍是一片清澄。阴天的时候,我便恢复成青蛇的模样,懒懒地泡在碧水潭里,见天上的乌云慢慢归拢,偶尔想着此时九重天上,一群仙僚在玉帝那儿讲这个道说那个法,各个装得道貌岸然的模样,私下里还老往凡间溜达。上次居然还在勾栏的后门那儿撞见了太白金星,认出我后,慌慌乱乱地平地踩了朵紫红祥云,直接飘走,吓得旁边姑娘眼睛翻白当场昏厥,真真是仙风日下。

我几乎快要忘记碧水潭里有棵莲花籽的事情了。某日从九重天上太上老君那里帮忙炼丹回来,竟发现碧水潭长出了碧绿碧绿的小荷叶尖尖。虽只有那么几片,但那绿得纯粹的颜色我再欢喜不过了。又过几日,那几枚绿叶间开了一茬莲花,傲然挺立在碧水潭上,白得如同凡间天山上的白雪一样。莲花香气扑鼻,时浓时淡,这破宅子也竟然有了股仙气。我活了四万多年,按道理也不求那些虚无的东西,但仙气那么一飘,我觉得头上戴的元君虚号帽子实了些,从玉帝老儿那里遭受的鄙视也少了些,便常常在碧水潭边喝喝水嗑嗑硬果子赏赏莲花。想莲花花期也就一个月,不久就能摘莲蓬吃,竟生出点诗意,兴致盎然地念道:“江南风景秀,最忆在碧莲,娥娜似仙子,清风送香远。”

不曾料想有一天,莲花没化出个仙,倒先化了个妖出来了。

那莲花精化成人形模样时我正好和碧霞元君喝茶。

当时莲花早已败落,莲叶也残黄,日头刚好斜斜地挂在远远的地方。我坐在小石板凳上,身子靠在后头的枣树,正恹恹入睡。可碧霞翘着二郎腿,扇着把扇面刷得金黄金黄刺人眼的逍遥扇,一副屁股粘在石板凳上不想离去的模样。

碧霞折起扇子,扶了扶绣着银色云纹的衣摆,挑了挑眉毛,好整以暇地问我:“小青,你可听说最近那座籍凡山异动得厉害?”

我拿起瓷杯,抿了口水:“裴离,莫再叫我小青了。好歹我大了你这么多岁,你唤我一声太婆婆都比那劳什子小青强。”

裴离是碧霞入仙籍前尚在民间做太子的名字。记得他做太子时,我还去帮他渡过一个劫。那时习惯唤他声裴离。虽过去了几百年,在天庭乍一见面,还是本能地叫了声裴离。这茫茫天庭一众仙友里,怕只有我叫他这凡间的名号了。

碧霞“啪”地将扇子打开,扇了扇,笑道:“你本是一条青蛇,叫一声小青,又有何妨?再说,你叫我裴离,我不也应得好好的?”

我本在院子里晒晒太阳养养神,看不惯他不管时节都要纨绔子弟般耍一耍扇子,一小撮风不停地撩着我头发爬上脸,挠得我心痒,便没好气地说:“你可知民间叫‘小青’的也是一条青蛇,是人妖孽缘里顶顶没用的角色?本元君可是那样没用?”

碧霞笑容深了些。他在凡间的太子不是白做的,举手抬足间都有逼人的贵气。这一笑,贵气里又夹杂了些妖孽味道,定力不足的小妖精怕早就被勾去了魂。

他用扇柄支了支脑袋,尖着下巴问我:“那公平点,你告诉我你原来的名字吧。”

我摆摆手:“我本就叫青离。”

碧霞身子挂过半张石板桌,扇子点着我的鼻子说:“不可能,哪有封号和原来名字一样的道理?”

我把他扇子拨开,说道:“如若不信,你去问别人便是。要打听到了,也告诉我一声。”

碧霞不甘不愿地悻悻然:“这天庭比你还大的仙子还有几个?难道我问太上老君那只老狐狸去?那还不如直接问玉帝。”

我说:“是啊。我老成这样,怕没几个人记得当初的事情了。我也忘记得厉害,零零落落也就剩下最近几百年的记忆了。”

年纪大了,和小辈们说话总是有点倚老卖老的态度。懒得和他们理论时,便搬出一副惶惶终矣的脸孔,每次我和玉帝僵持时,一拿这个杀手锏,玉帝就给我个台阶下,极其好用。

碧霞抬头,脸上有点潮红,眼睛晶晶亮地看着我,慌忙地说道:“你知道我没有那个意思。你作甚要做个老太婆的样子给我看?”

我扑哧一笑被他逗乐:“罢了罢了。我不做老太婆的样子,但又不是个小姑娘,哪那么多心思去猜这个意思那个意思的。你想叫我什么就叫什么吧。”

话音未落,忽见碧水潭水波涟涟,眨眼间又有温泉般汩汩的水花冒出,不过须臾小潭子居然卷起了浪花。我和碧霞两相望了望,心知这怕是有小妖精化人形了。想我元君活了四万年,却没想到眼皮底下养了个小妖精竟不得知,常常泡在那里给水潭子渡仙气。这妖精有我这口气的帮忙,少修行了个千百年,怎不便宜了她。我一边作法防止有什么变故,一边怨念自己徒有四万年的修为,却不曾发现方圆一亩地的变化,这法力差得不是一丁半点,让碧霞看去,真丢了几万年的老脸。

做法时,我心里还有一丝元神想:碧水潭共三间房,比不上碧霞那里金碧辉煌、亭台叠叠的奢侈浮夸,不过对于孑然一身的我足矣。一间搭了个灶台,一间书房,一间寝室。不多不少,收拾起来快,也没有寂寞的光景。要是碧水潭里出来个莲花精,就凑活凑活挤在一张床板上。天寒地冻时,有人帮忙暖床捂个被窝,天长地久细水流长,必然也能培养出个姐妹情深来。不能做到民间传诵的白蛇青蛇那份上,但能在睡前有人聊聊天话话家常也是个好事情。

我法没做完,便看见一男子一丝不挂地站在我面前。

我活的时间太长,憋得实在无趣时就跑到凡间听曲儿。前几天刚去看了一折戏。淡淡一杯菊花茶香气还未散开,台子上就咚恰咚恰地演上了。戏文说的是一鲤鱼精为了倾慕的书生,不愿为仙归随南海,忍痛拔鳞,和书生缔结良缘的故事。我喝着茶看着鲤鱼精舞着长长的白锻水袖,咿咿呀呀抱着书生说情话,旁边的莲花精丫鬟傻傻地替那鲤鱼精把门望风。我心想九重天上不说有没有为了那温柔乡而舍弃修为的神仙,连像这莲花妮子一样情深意重的神仙都怕找不着一个啊。我一唏嘘,又多看了看那画着小红腮穿着小绿袄的莲花精,于是乎,我便认为,从我这碧水潭里跑出来的也应是个小红腮小绿袄的妮子。对,是妮子!

但万万没想到,这莲花精竟然是个男儿郎!

我就这样盯着这个赤条条的莲花精,又将戏文里那妮子回忆了一遭。回忆间,碧霞念了个诀,帮莲花精加了个避羞的衣物。

我这才隐隐觉得老脸烧得厉害,怕是一路红到了耳根子。

这委实不是个有节操有修养的老婆子该有的样子!

但我很快清了清喉咙,继而有节操有修养地打量了他。

莲花精刚化人形。脸上还有滴滴水痕。因是朵白莲花,皮肤也是白得弹指可破。眼神有些恍惚,睫毛上挂的一抹潮水在阳光下折射出了彩色的光。

还没待我看清,他抬手将眼睛一抹,终于将眼睛完全睁开。

我心神一晃,觉得后脑勺突突地疼。我从有记忆以来,自觉最喜欢绿色,越是纯粹的绿我越喜欢,这喜欢带有点变态的执拗,哪怕是名字里含个跟“绿”字有关的,我都爱屋及乌般觉得甚好。这莲花精的眼珠子绿得发亮,如那碧水潭清澈的泉水一望到底。按理说应是我喜欢的色泽。但不知怎么的,我看这绿色更像是一个无底深渊,跌进去便入了诛仙台般毁人终身。

莲花精眨了一下眼睛。因离得太近,我都听见黑色浓密的睫毛眨眼时划过的声音。我觉得今天唐突得厉害,便又往后退了几步,整理了一下仪容,端出老太婆的架子问道:“你好大的胆子,竟在我面前兀自修仙!”

恩,就是这个占据山头居高临下的气势。

这下换莲花精盯着我看,仿佛丝毫没听见我的斥责。

我这气势便一下子落到了山腰上。刚想提一提气,说上几句,就听见碧霞在边上踏前一步,喝道:“放肆!青离元君可是你等小妖……”

还没等碧霞那气势恢宏的样子摆谱完,扑通一声,莲花精已昏倒在地。湿漉漉的黑发如丝绸般铺在青石板上,衬得苍白的面孔如月色渡过。

我俯下身探了探鼻息,缓慢绵长。应是化人形消耗太多修为,累倒了。

碧霞看了看地上躺的一坨身形跟我说道:这莲花是从我那里要去的,自然这莲花精也属于我的。我这就带他走吧。

我将莲花精扶起,渡了他些修为,抬头跟碧霞说道:“罢了。你先回去吧。这莲花籽虽然是从你这儿要来的,但要说他修炼成精的这几年都在我这里。人家修炼要做几千年的事情,这莲花精几年便做到了。要被天庭里几个老顽固知道了,还不非得嚼上几句?反正我也不常去天庭,现在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咬。玉帝要是不想见我,兴许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于情于理这莲花精都该养在我这里。他若心存歹念,我废了他便是。若是有心向善,我助他一力,也算是对天庭有个交代。”

碧霞把玩了一下扇子,思忖了会儿,道:“要不我念个诀,再添个屋子。不然也没地方可住。”

我笑道:“这可不是你天上的碧宵府。晚上我给他收拾一下书房,正好我这缺个杂役,以后他就住书房,替我守守门望望风吧。”

不管是雌的还是雄的,我也想有个戏文里那样的莲花精了。

碧霞想说点什么,但我主意已定,也不好说什么,便施施然地离去了。走出宅子没多久,又回头说了句:“毕竟男女有别,晚上你可要关好房门。”

我脸红了红,想我四万岁的老太婆本应在他人眼里如同碧水馆的桌子凳子般没性别,他却还留神这个事情,真是个细心体贴的仙人,也不愧我在凡间照顾他。

我说道:“人家十七八岁的少年,还想爬我四万岁老身子的床头吗?要说关好房门,也便是关好书房门才对。省得老身孤鸾心一动,见色起歹心才是啊。”

说完,我还傻乐了一下。

碧霞恼得把扇子一开,衬着一大片金黄色说道:“你们蛇族都是不老的妖精。民间的蛇油膏都快卖疯了。你自己照照镜子去,你可有四万年岁数相应的模样?”

说得我心里一个甜。

我继续傻乐道:“如若他真要起了色心,我这个四万岁的老仙还要怕一个刚成人形的小妖不成?他要敢有那色胆,我立马一掌把他打回莲花籽,明儿就给你炖粥送到碧宵府去。”

碧霞已回身走了几步,不甘心又转过身说道:“你四万岁老仙的宅子里不是不声不响地养了个三年成人形的莲花精你还不自知吗?我怎知不到一晚上,你修为再渡他个一半,他便直接入了仙籍将你打个落花流水?修为是修为,法力是法力。你修为远在我之上,法力却不如我一半。以后要有个什么人偷了你修为,你都不晓得如何自保。”

说话他抿了抿嘴,狠狠地扇了一下,飞舞起几丝黑发,终于转身走了。

年轻人容易激动。话还没说上几句,就上纲上线地和我吵上了。唉,随他去吧。

不过话倒是也没说错,我不知不觉在这几年里,渡了这莲花精些修为,刚刚又渡了他一些。修为于我像是那碧水潭的源头水一样,哗哗地流逝掉,也不曾可惜。一老婆子要这么多修为有个什么用呢。

到了日头更斜的时候,莲花精终于睁开了眼。

我坐在石板凳上喝着刚才碧霞给我泡的茶。说是西湖边上的龙井,泡给小青喝最合适。这小孩子,说话也没个大小。茶凉了,喝下去不太舒服。

莲花精从青石板上爬起,不声不响地在我对面的石板凳上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喝起来。

这真是一朵自来熟的莲花。

因我刚渡了他一些修为,莲花精白皙的脸有了点血气,嘴唇红润了,神情也生动起来。这么看来,他比那戏台子上唱的小生可英俊多了。

我不说话,他也便不说话。静悄悄的碧水馆只听得山涧流水落入碧水潭的叮咚声。

真是沉得住气。不愧为是我碧水馆养出来的莲花。性子随我。

想我老婆子四万岁了,一个人的日子过得跟那冬日里的片片白雪般数也数不清。你不说,我乐得清静。

前些日子我闲得无聊时,让碧霞打发他家杂役在院子的东边开垦出一片地方。又问他要了不少种子,撒得满满当当。一季过去,各种种子打了打架,留下一批顽强的绿油油不知名的菜叶,正好被我现在摘来做饭吃。

摘完菜,我踱进灶台间,撒了一锅水。等水沸后,将洗干净的菜叶子放进去煮了煮。等水再沸时,我将菜叶子捞起,又舀了勺汤。兀自喝了几口,想想外面坐的哑巴,便再寻得一个碗,洗一洗也盛了一碗端出去。

虽说仙气能当饭吃,但实实在在的东西吃进去还是比仙气有幸福感。

莲花精看了许久菜叶片子,小小心心地端起碗来,喝了一口后,仿佛嫌它味道不好,又用墨绿的眼睛盯着我。

我不去管他,将我碗里的菜叶吃了个精光后,见他碗里的菜叶汤不见少,伸出手想端过来自己喝。

还没等我够到,莲花精已经捧起那碗,咕咚咕咚连汤带叶地喝了个见底。

喝完后,他又盯着我看。

我想欲速则不达,你看莲花精三千年缩成三年化成人形,不单是个哑巴,而且还是个痴呆。我叹了口气,收拾碗筷去碧水潭边的水槽洗碗。他亦步亦趋地紧随着我。

我刚蹲下身,他忽然过来抓过我的手。

我抬头看他。西下的日头晒在他身后,像蛋白裹蛋黄般粘稠。背着光,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觉得他握着我的手抖得厉害。

莫非还有点中风?

我又叹了口气,坐在水槽边边上,终于开了口:“你不要害怕,虽然不会说话,脑子反应慢了点,但好歹终于炼成了个莲花精。以后莫要急于求成,踏踏实实地修炼,说不定这些毛病会见好。要说你这样我也有责任。如若不是我常去碧水潭摸那几片叶子,偶尔还去泡个澡,你也不会三年就能修炼完成,也不会有这般副作用了。”

他抖着的手突然一硬,用力地勒了勒我。

想我仙君虽然只会下下毒解解毒,除了一身无用的修为没什么本事,却也未曾为谁洗过碗做过饭。你这小莲花精成形没多久,占了这么多便宜,还真想蹬鼻子上脸做个登徒子了。

还没等我甩他的手,他的手自然下滑,拉过我的衣袖,将衣摆拉平又一叠一叠地卷起来。长长的睫毛抖吧抖吧地,在白皙皮肤上落了个浅浅的阴影,跳跃得如同蟠桃园里飞舞的蝴蝶。

我这恼意便在这一卷一叠中渐渐消退了。因袖子挽得高,我洗碗洗得无所顾忌,摔了两个碗中的一个,碎瓷片一粒一粒的铺在水槽里。我一怒,念个诀施个法,碎瓷片渐渐聚拢,恢复成了原本的青瓷碗。我得意地拾掇了一下水槽,准备去书房给他铺床。

他仍然默默紧跟在我身边。我瞧着这傻样,想着他给我守门望风是指望不上了。正掸着卧榻,忽然听见后面响起个清凉的声音:“为什么没有一个小仙娥帮你?”

合着不是哑巴。够能忍的。

我坐在书房里唯一一张楠木椅子里,抬着头看他。莲花精四下打量了一下房屋构造,因构造过于简单,看无可看,便一屁股坐在椅子对面的桌上,俯视着我的脸。

老身我虽然不曾经历什么情事,却也明白这样子两相望暧昧得紧。可一想到四万年的老婆子和三岁的孩童相望要产生个情愫,不禁哑然失笑了。

他紧接着问道:“笑什么?”

区区一个小莲花精,如此不懂礼数,出去不是丢我这青离元君的老脸?我伸手便想把他拽下桌台。

没想到这莲花精纹丝不动,我的手却牢牢地被他抓在手里。

我隐约觉得不对劲。一个三岁的莲花精,哪怕我修为真渡了他一半,也不该有如此神力的。

我凝神传了一掌过去。莲花精瞬时放开我的手,嘴里渗出丝丝鲜血,人也踉跄地从桌上跌落下来,好不狼狈。

看到他吐出的鲜血,我放心不少。万一是哪个神仙或妖精活得无趣,知道我法力不足,化成个刚成形的雏儿样来偷我的修为,我也是不乐意的。毕竟一把年纪还被人耍,叫人情何以堪。

他莫名地看着我,大概是想知道我为何对他施法。

我起身边收拾铺满书的卧榻边跟他说:“你是莲花精,以后我就唤你阿莲。在我碧水馆,你要懂规矩。我躺着你便坐着,我坐着你便站着。我没有小仙娥可以使唤,你要愿意,也可以把自己化成仙娥。只不过你成人不久,最好不要随便使用法力,我也不会再随随便便渡修为来救你。”

虎着脸说这些话,不禁觉得我甚有派头,足足像戏文里有钱人家的大老爷训斥做错事的家丁模样。

阿莲咬了咬嘴唇,点点头说道:“好的,小青。”

我继续拉着脸,望着他的眼睛说道:“我不叫小青。你唤我青离可以,要是觉得你身份不合适,称我一声元君或主子也行。”

阿莲又咬了咬嘴唇,说道:“好的,青离。”

我想我年纪果然是大了。以前日子过得平淡些,也没什么事情刺激我去思考老不老的问题。可自阿莲出现之后,我便深深觉得我已经老去。宅子里养了三年妖精我不知道也就罢了。睡着后连身边坐了个活物我都没觉出来,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此刻阿莲坐在一步之外,眼睛正盯着我的脸出神。我躺在床上仰见那白晃晃的尖尖下巴,不知怎的,恶从心起,一个掌风生劈过去。阿莲倒地不起。

我吸了口气,呵道:“你闯进我屋子里做什么?”

阿莲慢慢站起身,像是习惯了我忽然劈个掌给他受受,没事似的回答道:“青离说了,你躺着我便坐着。我看你躺在那里,就过来坐着了。”

我一口气提在半空没把自己生生给呛死过去。

我虽只记得近四百年来的事情,但拜这莲花精所赐,我相信我这前三四万年的过往经历也没什么好去探究的了。我应该一直是孤身一人,不然不会觉得两人相处起来竟是如此复杂。

“我坐着你便站着,我躺着你便坐着”这话确实是本元君说的。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我自不会去和这三岁小孩去较真或者耍赖。

我清了清嗓子对阿莲说:“阿莲,本元君活了四万岁,自一条三寸长的小青蛇起打交道都是仙友仙僚,不曾和小妖们打过什么交道。不然你这三年的动静我怎么能一时疏忽察觉不出来呢?我说的‘坐着躺着’说的便是只适用于仙庭,不适合你们小妖的。等你修为再过个一千多年,若是过了天劫升成了仙,我要躺着,你便能坐着。而对现在的你而言,我在这个屋子里躺着,你去那个屋子躺着便是了。”

我发现我这老婆子真要是去民间养个奶娃子养养倒是不错。哄人一套一套,都不用过一遍脑子的。

阿莲直直地站在床边,浓绿的眼睛一眨一眨,跟凡间地头里夜晚的萤虫一样。我不理他,施了个法,在床边挂了个床幕,睁眼盯了会帐顶子,偷得一时清静。

快入睡时,隐约听见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

因这床幕遮着光的缘故,我这天醒来,日头早已挂得个老高。想昴日星君值了不少时辰的勤了。

我去碧水潭边上洗脸时,隐隐闻到了一阵菜香。

顺着这菜香过去,竟发现这菜香来自自家灶台间。灶台间雾气缭绕,有双碧绿的眼睛忽高忽低地动着。

没想到莲花精虽是堂堂六尺男儿身,却有着做饭的好本事。看那持铲掂锅的架势,恩,做个伙夫确实是绰绰有余的。这离他成为我碧水馆唯一一名杂役的目标规划又近了一步,我甚欢快。

我看了看院子石板桌上放置的菜。一碗炝秋蒿,一碗炖萝卜,一碗炒青菜,一碗莲子羹。倒是都来自于自家院落。但这莲花精居然做莲子羹,确然是阴毒了些。有话说:煮豆持作羹,漉豉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这莲花精化人形不久,便心狠手辣地朝族类下手了。这离我那个有情有义、守门望风的下人又远了一步,我甚失望。

阿莲和颜悦色地在我对面坐下。

我本想夸他心灵手巧,不失为妖魔界的典范,因这一碗莲子羹,便闷声不响地尝了口菜。又念着这莲子羹做都做了,倒了可惜,也端起来喝了一口。

恩,应是一碗香甜的莲子羹,粘腻得很。

阿莲见我不说话,有些不甘,又不好自己邀功,等我吃得差不多个半饱时,才动了动筷子问道:青离,好吃吗?

我诚实地道:“应是味道不错的。”

阿莲眉毛挑得老高,得意得声音都高了一些:“比你昨日的如何?你昨日那碗可没放一点佐料,没什么味道可言。”

长久不曾有放盐放糖的习惯,都把这事情给忘记了。我笑道:“我年纪大了,尝不出味道来。甜的咸的是尝不出来了,但干的湿的还分得清。你这碗莲子羹水放得刚刚好,炖的时间也把握得很有分寸。”

阿莲似是一楞,原挑着的眉毛渐渐皱到了一块儿,眉间拧成了个川字。

你不高兴我也便是要说的。我继续说道:“可是你身为一个莲花精,以后就不要摘莲子了,不利于你修为的事情少做为好。”

我苦口婆心地劝着,望这位三岁娃子能听我老人一声念叨。

阿莲平静地说:“为什么尝不出味道来?”

哪壶不开提哪壶。好多事情我都不记得了。我总觉得脑子里蒙了一层厚厚的雾霭,你越是钻进去想把那雾拨开,它就聚集得越密集。但神奇的是,我一直能感到这些雾气隐藏着丰富的表情,生动的言语,我若能说出来便是个传奇,但我每次想把它说出来时,却连个故事的影子都没有。有次忍不住跑到炼丹房那儿问太上老君可知道我年轻时的事情,太上老君被炼丹炉热气蒸出两驮高原红,见我颠颠跑来的样子,不慌不忙地摸着花白胡子说我要是给他濯息液便努力想想看。

濯息液是指特以我们墨鲲蛇类的血液为原料秘制的剧毒,跟民间鹤顶红、砒霜一样。只不过濯息液一喝,身体皮肤会慢慢腐烂,肌肉一块一块掉落,跟慢性凌迟般持续七七四十九天,直至逐渐丧失心智,叫人生不如死后才算真正嗝屁。很多求生意志不强烈的或运气不好的人往往没过几天便自行了断。但这毒不是没解,只需在死前捕一条墨竹蛇连头砍下,取三寸处的血液连喝三天方可。这种诡异的下毒方法一传出,让凡间很多江湖人士兴奋不已。这些江湖人士每天无所事事,但研制出来的毒药都极其有创意,比如有迈个步子或者露个笑容便要翘辫子、但如若你坐着不动便能苟且存活的“含笑半步颠”,这导致很多人中这毒之后直接削了自己的双腿,并致力于苦练面瘫的终身修炼中。为了追求比“含笑半步颠”更有创意的下毒方法,这些人士深入老林捕捉墨鲲蛇,提取血液后为防止中毒之人解毒又将墨鲲蛇活活烧死;而中毒之人的亲朋好友们也纷纷加入到捕蛇队伍中。于是乎,我们这个蛇类只剩我这棵独苗,就毋需再提还有同类成妖飞仙的了。我虽记不起我是怎么变成神仙的,但鉴于我和玉帝的恶劣关系,我觉得很有可能,玉帝是以挽救苍生,保护珍稀生物为由让我飞仙了,应是他自己做出的决定,又不能后悔,故见我一面就要后悔一次,跟中了“含笑半步颠”后一般面瘫。

思绪飞得远了些,眼前阿莲正凝神等着我回答。我只好胡乱说道:“年纪上去了便这样了。但我也不强求要去恢复味觉什么的事情。你看民间里的老太婆子哪怕耳聋眼瞎,牙齿都掉光,每天也起床煮水做饭洗碗捶衣服,活得这么安逸从容。我觉得这样甚好,甚符合我这老太婆子的形象。你再看民间老人寿终就寝时,都要锣鼓喧天地热闹一阵子,想想是多么的淡然。等再过个四万年,老身这把老骨头挺不过去,也要学民间那样,回光返照时回忆这些日常光景来,灰飞烟灭时也要鞭炮齐鸣。故我选这仙气都不曾有点的荒郊野地,便是想离民间近点再近点。你现在修仙最大的障碍就是你化妖化得太一蹴而就了,根基忒不稳,很容易毛毛躁躁地对付一千多年的时间。尤其到后期,会对民间有抵触心理。在民间你要多留心留心,多悟道多体会,终有一天你能得道飞仙的。”

大抵民间教育孙儿都是这么教育的。语重心长、娓娓道来,话拐来拐去都会回到孩子的前途问题上。

阿莲的眼神变幻莫测,有些复杂,说:“你修仙修到八万岁时,便也只能回忆起你一个人起床煮水做饭洗碗捶衣服?没有些别的事情让你舍不下?”

三岁的娃子当然不明白修仙的事情。谁修仙修到八万岁啊?最后几万年都是无趣得很,跟我一样除了修为还是修为,对任何事情也没兴趣,跟仙逝没什么两样。

但这话是绝对不能和这小妖说的。这修仙都是奋力磨磨的小驴儿眼么前挂的胡萝卜。你得说这胡萝卜是天上人间黄泉碧落里绝无仅有顶顶好吃的一根,小驴儿才能有精神气儿跑。

我说:“别的事情么,像我初初是根小青蛇的时候,我还是记得很清楚的。那时我还在神霄宫的碧水渊里逍遥得很,天天看见那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北极紫微大帝,哦,那时他还不是大帝,只是个上仙。他每天在那桃花树下舞剑,击落瓣瓣桃花。风一吹,桃花便飘到碧水渊。那是我仙庭里见过最最漂亮的景致了。可惜紫微大帝在三万年前北极狼族叛乱中被那边奸细所害,元神不知落去何方。”

阿莲听得仔细,连头都不曾抬一下:“青离,既然你是神霄宫紫微大帝的青蛇,可曾想过为他报仇?”

我楞了一下,诚实道:“我虽活了四万岁,但法力平平,没什么大本事。可养育之恩没齿难忘,若紫微大帝需要我,我粉身碎骨也是要报仇的。不过我听闻在那次叛乱中,那狼族上下全部神力都和紫微大帝已同归于尽了。”

阿莲终于抬头,碧绿的眼睛一闪一闪的,看得我隐隐有些心闷。

阿莲问道:“这么大的事情,青离怎么会是听闻呢?”

我觉得这又回到了我脑海里的那层雾的问题了。我不想在这小娃子面前说这么丢脸的事情,也没耐心再去扯什么民间淡然不淡然、修仙根基稳不稳之类的教育话题,便将筷子一放,说道:“去把碗洗了吧。”

这样的日子便这么一日一日过下去。“起床煮水做饭洗碗捶衣服”这些个事情中,我勉强做个第一项,其它几项都由阿莲包办了。阿莲的厨艺是越来越好,虽不知道味道有什么变化,但那五颜六色的菜色搭配,看着也是让人食欲大增。我在屋里看些话本子,听阿莲在屋外忙碌时发出的杂响,觉得日子过得平安喜乐,有了些模糊的温暖。刚刚收留阿莲时,我对他还有些间隙。一两个月过来,见他踏踏实实的样子,对他渐渐放下了心,反过来却担心阿莲潜心致力于家政,离修仙这条路越来越远。和阿莲提了提,阿莲跟没听见我说话似的,闷头在菜园子那里搭凉棚,准备在来年的时候种葡萄用。

看着搭得妥妥帖帖的凉棚,我想象着到明年夏天,碧绿的葡萄应压满枝头,便咧着嘴笑,阿莲也跟着我笑了笑,边笑边砸了些完整的核桃肉,渐渐地铺满了小碟子,推到我面前。我看阿莲如此懂事的模样,便说道:“阿莲,明儿个若是天气不错,我们下趟山吧。你想去哪儿?”

阿莲不假思索地顺口说道:“勾栏。”

第二天,天气果然不错。

我带着阿莲往山下走。大抵平时祥云踩多了,山路走得甚是不习惯。好几次没看见突兀出来的石头子,被绊了好几下。阿莲倒是健步如飞,一点都不像莲花精,倒像个山间走兽,快得跟头豹子似的。

我跟阿莲打了个商量,让他帮我望风看有没有凡人走过,我直接踩了朵大祥云,两个人便都飘到了山下。阿莲终于起到了守门望风的作用,虽不是那种私下偷情之用,但总归和初初愿望有些契合了。

阿莲说要去勾栏时,我罚他整晚去碧水潭前跪着。阿莲倒是老实,早晨我过去洗脸时,见他脊梁骨挺得笔直,眼神清明地望着前方。昨晚更深露重,还下了层薄薄的白霜。见他发丝潮湿,一撮撮地贴在白衣上,鼻尖冻得略微有些发红。我说让他跪着是一时气话,没想到他如此听话,我一时不落忍,只好满足他的心愿,今天下山带他去勾栏——门口左拐的碧落春首饰店坐坐。

路上我劝慰阿莲:“虽说你年纪轻轻,正是血气方刚之时,但勾栏这种烟花之地,里面做的都是卖肉的营生。且不说你有没有黄金白银换女子回眸一笑,哪怕你有那财气,去了也就是做趟假意鸳鸯,非两情相许,没甚么意思的。你若真有那心思,青离给你找个人家,好好过日子便是。你要是嫌民间没漂亮女子,我去东山狐王那里求门亲。上次蟠桃会上,我见狐王家三公主的小丫鬟长得婀娜有致,尤其是一双丹凤眼,勾魂摄魄的,惹人得很。”

阿莲默不作声,一张白脸乌云密布,跟碧落春首饰店的小玄铁秤子一样。

我了然道:“你莫不是嫌她身份?虽说是个丫鬟,但好歹也是狐王心尖尖上的三公主的贴身丫鬟。我见那三公主待那丫鬟情如姐妹,她要是嫁给你,必定也是风风光光。再说,高攀上一段姻缘也不见得是甚么好事,过日子么,还是门当户对来得长久。”

阿莲抬头看了我一眼,说道:“青离倒是门儿清。这些年的仙却也不是白修,悟道悟得甚是明白。”

嘿,这小兔崽子。我甚后悔,刚救醒他时,容他叫我一声青离,本想装个大度的神仙让他找个台阶下唤我“主子”或“元君”,没想到台阶没下,他倒上竿子爬,现下爬得倒甚高甚高。

以前无聊时,我来过好几次碧落春首饰店。不比平常的金银铺子,这店家里面虽卖首饰,却不见金光闪闪的晃眼劲儿。多日不来,大堂两边的字画又换了一轮: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是苏东坡的诗,甚是衬现在晚秋的景儿。

先有下人端了两杯上好的龙井茶过来。没品几口,就见老板娘袅袅娜娜地移步过来。发上的凤凰钗随着走动一动一动的,甚是风情。

走到面前,老板娘偷偷打量了一下旁边的阿莲,柔声问道:“好久没见秦姑娘过来,不知今天过来,是专程过来喝茶还是来听曲儿?”

问完后,又向我使了个眼色。

我明白她的意思,立刻指着阿莲跟老板娘说道:“王老板,他是我家杂役,你唤他阿莲便是。今天我们就是来喝个茶,听曲儿的事情还是等下回吧。”

老板娘不愧为是老板娘,立刻准确无误地抓住要领,清楚言多必失的道理,留我和阿莲两人孤零零地喝茶。

这一坐就坐到了傍晚。大堂里挂起了灯笼,映出个莹莹红光,倒是喜庆得很。

阿莲虽坐大堂里,眼睛却不曾向那勾栏处瞄上那么一眼。想来昨晚上那么一跪,还是有些威慑作用的。我隐隐有些孟母三迁的那种满足感,欣慰不已。

快将那壶茶喝干净时,阿莲问道:“这地方你常来么?我见你和老板娘熟得很。”

我讪讪道:“还好还好。不过是天上的日子过得闲散,到这里打发打发时光罢了。”

阿莲便也不再说什么。

结帐走人时,忽然见门口进来一女子。眉如远山抹黛,脸如芙蓉盛开。就是眉间红痣一粒点缀在白皙脸上,过于醒目。此刻她正款款地迈着细碎的步子走近。王老板迎了上去,轻轻地问道:“柳姑娘来了?”

看来也是位常客。

不一会儿,又听那姑娘轻声柔语地说道:“还是听曲儿吧。”

真是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声音。人美音美,好一位芳华绝代的美胚子啊!

阿莲顺着我的眼神望去,似也被她的美貌吸引,愣愣地看了半晌,才恢复神情,回过头问道:“你认识?”

我摇摇头说道:“不认识。倒是有几分似曾相识的味道。但若是有这么漂亮的女子认识,哪怕记忆丢了个全部,也要记得这番模样的。”

阿莲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你倒很有情趣。不过听着那‘听曲儿’是个很有意思的事情。青离,要不咱去听去?”

这小兔崽子越来越不像话。要是让他知道“听曲儿”这暗语,我老脸往哪儿搁,以后怕再也不能让他去碧水潭前跪着了。

我不悦地说道:“曲儿可是你随便能听的?走吧,回去给我做饭去。喝了一下午茶,肚子里的油水都被清洗得差不多了。”

沿着青石板路,渐渐往单臼沟方向走去。外面华灯初上,星星点点,看着是安居乐业国泰民安的光景。真教人留恋。

过了石板桥,晚上的天竟飘来丝丝细雨,脚下的路又滑了些,恨不得恢复成青蛇滑至单臼沟了事。现只好支愣着两条腿,走得甚是小心。这么走下去,到碧水馆怕是吃不上晚饭,将将能赶上夜宵就已经不错了。

我又和阿莲打个商量:“要不我们再叫个祥云?你再帮我望个风?”

在他前面化成青蛇是不太好意思的。多少年了,也没出来吓过人了。上次端午节不小心喝了点黄酒,也尽力克制住没化出原形来。

阿莲看了看四周。石板桥前的小街人群仍熙熙攘攘,细雨润无声,没人着急躲雨,多了分浪漫的情调。人群里不少情人们刚好趁机共执一把油伞,想是恨不得那伞再小些,好将两个脑袋再往近处靠拢靠拢。

真是只羡鸳鸯不羡仙啊!

忽然脚下一滑,趔趄得要向前倒去。阿莲急忙跑来拉过我冰凉的手。我险些栽倒,将将站住,心神未定。等我定下来了,阿莲的手也没再放开,反倒紧紧牵着我,一步一步地稳稳走去。手里传来暖暖的体温。舒服倒是舒服,只不过……不太合乎体统。

我甩手欲将他的爪子挣开,却被握得更紧。

阿莲回过头来看我,浅浅的笑意传来。下山前,我将他碧绿的眼睛化成了黑色。现在时辰过去不少,法术退去,黑色的眼眸渐渐有了些湛蓝。此时,这双幽深的眼睛正淡淡地望着我。后面重重叠叠的楼阁如同山水泼墨般化成一团一团的云雾,唯独留了这么个有色泽的亮丽笑容。

我便随他牵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