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律制,童子考过府试才算正儿八经的“童生”。
通过府试的童生,需要在指定的日期到府学报道。
但本朝与前朝有一点不同——学生可以不用去学校上课!
因为某些历史遗留问题,大周官方学校平日虽然上课,但并不会考勤!包括教育等级最高的国子监在内,各府州县学校都不会限制学生自由。(注:参考清朝)
贾环觉得这点非常好。
他前世经过四年学前教育,九年义务教育、三年高中、四年大学、三年研究生,前前后后加起来总共读了23年书。
虽说上学的年纪是现代人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但再要把人关在书院里读书,贾环宁愿去死!
清晨天微微亮,贾环就骑着高头大马来到顺天府学。
顺天府学门口站满人,都是学生。
贾环下马,让四个娘舅兄弟随便找个地方候着,等他要回去的时候再来。
然后他就混入人群中,静静等候。
等待时,贾环特意观察,发现学生里面既有少年、也有中年、还有老年。几个老童生白发苍苍,默默地站在一起,自成一派。
贾环没有结交老人的怪癖。
他寻了几个年轻看得顺眼的生员,主动走过去,行礼道:“在下贾环,几位仁兄有礼了!”
对方总共三人,他们见贾环这般年幼就能考上府学,深感佩服,都微笑着跟他还礼。
双方认识后,贾环才知对方三人竟然都是名列甲等的考生!
其中年纪最大,留八字胡须,细眼剑眉,穿水蓝宝葫芦葛衣长衫者,名叫田文镜,字仰光,今年22岁。
16岁,脸型偏圆带点麻子像张烧饼,穿青色细绵长衫的,叫做李绂,字巨来。
最后一位是只比贾环大四岁,才12岁就考上府学甲等头名的天才,当朝大学士张英之子——张廷玉!
张廷玉相貌普普通通,但眉眼和善,叫人很容易亲近,没有一点点傲气。
贾环与这三人认识后,不禁感到诧异。
因为这三人的名字,竟然和历史上清朝的几位名臣相同。
更巧的是,三人中的李绂得知贾环来自荣国府后,竟然告诉贾环,他有一位堂姐在几年前嫁到了荣国府,问贾环是否认识!
贾环瞪大眼珠子,心想李绂说的不会就是大嫂子李纨吧?
他于是问李绂,是否和前国子监祭酒李守中是同族。
李绂笑着点头:“那是我大伯!”
贾环欣喜地握住李绂的手说:“哎呀,没想到还是亲家!”
其余二人都跟着笑了。
正说话间,顺天府学的长官,正七品的教授,从府学里面出来。
府学门口顿时安静下来。
教授满意地点头,让手下的教谕拿出花名册点名,让学生挨个进入府学衙门。
“张廷玉?”
“学生到。”
贾环之后也跟着进府,先在前院听教授训话,然后教授让教谕们给学生发童生的证明,讲府学的规矩,又领着学生各处参观,并给需要住宿的学生安排宿舍。
贾环全程认真倾听,他虽然没有在府学住宿的打算,但肯定要在府学上课。
他在顺天府学一直待到中午。
直到参观完府学,教授表示学生们可以自行离去,贾环方才和李绂、张廷玉、田文镜三人一同离开。
四人出了顺天府学,贾环便邀他们去酒楼消遣。
其余三人欣然同意,众人一同前往就近的酒楼。
到酒楼,他们在二楼雅间坐下。
贾环掏出两枚银锭,叫了两壶熙凤酒,并瓜果蜜饯、卤牛肉等吃食。
其余三人皆是眼前一亮,他们都知道贾环是勋贵出身,有钱。
但他们都没想到贾环出手竟然如此阔绰!
他们平日请人在酒楼喝酒都只喝寻常的米酒、黄酒,贵一点的梅酒、烧酒都很少好,更不用说一斤就要一两银子的熙凤酒。
田文镜身为长者,主动给三个小兄弟满上。
四人共敬一杯,然后开始闲谈。
贾环主动问田文镜:“田兄,听说你祖籍是奉天的?”
田文镜点头,怅然道:“是啊。”奉天,地处辽东,也就是今沈阳。
但是,田文镜的老家,而今并不在大周境内!
辽东如今属于后金的地盘,奉天则是后金首都!
后金人,也就是建州女真,将奉天称为“盛京”。
也就是说,贾环刚认识的这位田兄,却是个“无家可归”之人。
旁边的李绂愤慨道:“若非前朝李成梁父子养寇自重,使建虏做大,我大周焉有今日东北之边患!”
李绂说完,田文镜更加惆怅,又给自己满上一杯。
贾环问:“在下年纪小,才疏学浅,想请教三位兄长,我朝为何不派兵收复辽东呢?”
李绂、田文镜、张廷玉三人对视,然后由李绂为贾环解释。
原来大周不是没有征讨过后金女真,而是都失败了!
李绂:“太宗元年,女真闻我朝太祖逝世,贼心不死,兵临山海关,欲图再度南下中原。太宗亲率大军阻击,建虏大败死伤万余。太宗欲顺势追击,却在宁远卫遭伏击,损兵数千,退回关内。”
“九年,太宗感大限将至,不愿留后患于子孙,遂发兵三十万征辽东。后金国主引蒙古朵颜、兀良哈等七部在雪夜夹击太宗于辽河,我军大败,死伤二十余万!太宗回京不久便仙逝。”
“太上皇继位后,边疆不宁,太上皇养民十五年,终于有了再讨辽东之力。”
“永泰二十二年,太上皇英明神武,一路攻至盛京城下,然后金军民团结一致,太上皇围城三月不能克,凛冬将至,太上皇担心重蹈太宗覆辙,再加西北、西南边界皆有隐患,太上皇遂退回山海关。”
“永泰三十八年,太上皇再次御驾亲征,集兵十五万。谁曾想天命不允,大雨滂沱一连下了三月,辽河涨水,致使我军进不得进,退亦不能退。我朝又不知朝鲜已为建虏所破,朝鲜战船悉数为建虏所获。永泰三十九正月,建虏乘朝鲜龟船踏水猛攻,我军大败,死者八九,太上皇仅以身免……”
田文镜忽然大哭:“啊——!巨来兄,切莫再言,切莫再言!家父正是战死于永泰三十八年!”
贾环三人见状纷纷安慰。
随后四人不再聊边事,而是聊起朝政。
众所周知,大周朝堂刚刚发生过一起大事!
本次恩科考试,太上皇和皇帝同时出题。
状元郎徐骏的文章暗中抨击太上皇操持政柄,不肯放权于当今圣上,皇帝因此点了徐骏状元。
而今此事传得沸沸扬扬,大周朝廷官员及民间士人都在讨论,太上皇和皇帝之间该怎么相处,太上皇是否应该彻底退居二线,将大政交于皇帝。
对此,田文镜、李绂、张廷玉三人全都抱有相同的观点。
三人都认为——太上皇应该放权给皇帝!
然后他们看向贾环,问贾环是什么看法?
贾环表示:
看法?
我站着看可不可以?
当然这只是玩笑话,他现在对朝堂上的局势完全不清楚,可不敢乱发言!
不过贾环看李绂三人的模样,感觉他们对朝局似乎非常了解,于是反而请教三人,若他们出身勋贵之家,该怎么选择?
三人皆陷入沉默。
许久后,李绂告诉贾环:“环哥儿,我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人终有一死,太上皇如今已八十高龄,当今圣上还正值壮年……”
说到这他便不说了,但意思却很明白。
田文镜和张廷玉都没有表态。
贾环听罢点头,认为李绂说得有道理,但他又突然想起冯紫英说过的话。
“太上皇……前年……骑马射虎!”
从冯紫英透露的信息可以知道,别看太上皇已经80岁,老爷子身体说不定健朗着呢!
贾环好奇地问:“诸位仁兄可知道当今圣上的生辰?”
张廷玉道:“圣上是癸巳年生人。”
“癸巳年?”
“五十,属蛇。”
贾环瞳孔放大,没想到皇帝都已经50岁了。
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站队皇帝也不是特别稳妥的选择。
要知道皇帝可是个高危职业,平均寿命只有39岁,当今皇帝已经超过平均值28%,随着皇帝年龄增加,其忽然离世的风险也在增加。
最重要的是,贾环不知道皇帝的身体状况如何……反正太上皇身子骨挺硬朗的!
贾环决定回去打探一下,问问皇帝的健康状况如何。
如果皇帝能熬过老头,那他以后就站皇帝。
如果皇帝看上去熬不过老头儿,那还是坚定站太上皇为妙!
只是想不到大周朝臣子们的政治选择,其决定因素竟然与某围棋鹰酱最擅长的战术相关——熬老头!
贾环打了个哈哈:“我年纪还小,这些事只能回去问大人。”
李绂三人露出笑容,都没有为难他。
贾环确实还小,等他将来长大,而今朝堂扑朔迷离的局势说不定早就清晰了。
之后众人结束政治话题,玩起酒令。
一番推杯换盏过后,众人都有了醉意。
贾环表示家里大人管得严,喝酒的事点到为止!
其余三人亦点头。
正准备散去,却忽闻三楼上面下来几个勋贵子弟,勾肩搭背地说着什么“铁网山大比,定要胜过你”之类的话!
贾环听得真切,愣在原地。
其余三人都注意到贾环的异常,也都听见那几个勋贵子弟说的话。
稍加联想,三人就猜到贾环多半要去铁网山!
他们也大致猜到铁网山会发生什么,毕竟在顺天府地界谁都知道铁网山是皇家猎场。
李绂和田文镜没有多说什么,只抱拳别过。
与贾环年纪相仿的张廷玉却留下一句:“环哥儿,《尚书》有言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张廷玉说完就要走。
贾环赶忙拉住他:“张兄请留步!”
张廷玉回头:“还有事?”
“张兄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你没读过《尚书》?”张廷玉挑眉。
贾环瘪嘴说,哥才8岁,能读完四书和孝经已经算天才了!
张廷玉闻言哈哈一笑,又拉着贾环坐下,笑道:“环哥儿你莫怪罪,在下8岁已把《尚书》读完,故而以为……”
贾环被张廷玉骑脸嘲讽,当即做出生气的表情,表示你再装逼我可就要发火了!
张廷玉于是消停,微笑着解释:“这句话道理很深,环哥儿自己将来可以慢慢研究。我今天只告诉你一条,这‘允厥执中’的意思就是:人的言行要不偏不倚,要符合中正之道。”
贾环恳切地请教:“什么是中正之道?”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张廷玉说完,起身就走。
贾环愣在原地重复张廷玉的话:“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等他再次反应过来时,张廷玉的身影早消失不见。
贾环在信中感叹:江山代有才人出啊!
“我今日方才知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
贾环回到荣府。
他刚一入有斐院,就发现院子里的环境与之前大为不同!
东厢房书屋的窗户和门板被人拆除,变成可以通风纳凉的轩亭。
屋檐底下,一菊花黄、一冷白衫两位神仙妃子相对而坐。
穿菊花黄的,自然是贾家荣国府的“玫瑰花”三姑娘探春。
而那穿冷白衫,露出半截白皙胳膊的美人,则是紫薇舍人之后薛宝钗!
出于某种原因,薛宝钗最近往有斐院走动得比之前频繁。
今儿个已是她今年以来,第三次到有斐院。
前两次还可以说是庆贺之类的,这次却是直接跟探春两个在一个屋檐下纳起凉来!
贾环将这些变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他当然知道薛宝钗在打什么算盘,并且对此并不反感。
只是他很想跟宝姐姐说一声,环儿做不到啊——!
咱才8岁呀——!
大姐姐您要不再等几年???
贾环收拾好情绪,装出天真可爱的模样,朝书房走去。
隔着几米远,探春就招手道:“哟,环儿回来啦!”
贾环亦挥手呼应。
这时,云层忽然散开,金黄的天光洒落,部分光线被屋檐遮挡,剩下的顺着屋檐垂下,形成淡黄的光幕。
薛宝钗扭头,透过阳光,白皙的脖子似沁人心脾的雪莲,立马勾住贾环的目光。
贾环稍一愣神,等意识清醒时,已经走到探春和薛宝钗近前。
探春抿嘴笑道:“咯咯,环儿,你这是吃醉了还是怎地?”
贾环有点尴尬地说:“刚在外边吃了几杯。”
三姐姐嘴角勾起,对贾环道:
“你最好是~来坐吧,你宝姐姐给带了几样败火的食补,正好给你败败火。”
对面,薛宝钗不动声色地伸出白皙的手臂,用玉筷帮贾环从银碟子里捡了几样糕点,有莲子糕、红参糕、水晶冻、和一块黑米芡实松饼。
“环儿,尝尝。这是我娘亲手做的,叫拿给兄弟姐妹们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