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
夏日的燥热略微消散,铁网山刮来微凉的风。
暮紫连山,玄红遮天。
皇家猎场营地,太上皇高坐御台,大马金刀地靠着龙椅,听下面人报告忠顺亲王猎取了多少猎物。
“忠顺亲王队共猎得雄鹿十头!”
“牡鹿十五头!”
“狼三只!”
“狐狸两条!”
“鸟雀共五十三只!”
“兔子七十四!”
“狍子三十八!”
……
“野猪、老虎各一头!”
侍卫们把野猪和老虎的尸体抬上来,会场顿时爆发出欢呼声!
噢————!
高台之上。
太上皇低头,仔细看野猪和老虎的尸体。
“呵呵~”
老皇爷讥笑道:“老十七,这野猪的牙齿怎么断了?”
“还有这老虎的肚子怎么有个大窟窿?”
众人循声看去……
果然看见野猪的牙齿断了一根。
而老虎的肚子有一个大窟窿,形状大小与野猪的獠牙断面差不多。
人们顿时明白,这野猪和老虎,是忠顺亲王他们捡漏得来!
站在忠顺亲王身边的北静王水溶发出笑声:“哈哈哈!”
忠顺亲王冷哼一声,问水溶:“你的猎物呢?”
水溶微笑不语。
忠顺亲王嘲讽道:“不会没有吧?带了那么多人去,结果空手而回。”
忠顺亲王的人跟着嘲笑起来。
而没有参与狩猎的太上皇与皇帝,都好奇地看向水溶。
水溶躬身道:“太上皇驭宇53年,比肩汉武,而且比起汉武,太上皇的功绩还要更高!臣民们都称赞太上皇的仁德可以比肩汉文!如此看来,太上皇真乃千古第一帝!”
太上皇听他恭维,脸上露出笑容,然后谦虚地说:
“过矣!吾之武功,实不及汉武,文亦不及汉文。然文武并重,汉文汉武皆不如我!”
水溶当即道:“太上皇圣明!”
“太上皇圣明——!”
会场之人全部异口同声。
太上皇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尔等太过,太过!”
笑声结束,太上皇又问水溶,为什么一条猎物都不打。
水溶自信从容地解释道:“太上皇以仁德驾驭天下,而上天又有好生之德,臣故不杀生,以贺太上皇八十大寿!”
话毕,水溶用余光打量忠顺亲王和皇帝的表情。
只见二人面色铁青。
会场里的勋贵大臣们也都议论纷纷,认为水溶所言有理。
还有人认为,忠顺亲王代皇帝猎杀这么多生灵来庆贺太上皇的八十大寿,实在有背仁德。
皇帝恨恨地盯着水溶!
水溶面不改色,端庄站立。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认为水溶做得没错之时,高台之上,太上皇忽然发出一声大大的叹息!
“哎——!”
太上皇的叹息声非常大,似乎故意为之。
于是,所有人,都齐刷刷地扬起脖子。
所有人,都看见,太上皇脸上露出十分悲伤的表情!
大家都很震惊!
而最震惊的,当属北静王水溶!
水溶无法理解太上皇的行为,他俊美的脸颊,写满错愕!
“太上皇……”
水溶想要问为什么,但他又莫名恐惧,话到嘴边,只剩轻微的呢喃。
众人震惊之际。
太上皇忽然道:“当年该直接杀了他……朕为了一个仁字,造下太多孽事……”
太上皇的话语从台上飘下。
只有位于最前排的水溶、忠顺亲王、和皇帝等几人听见。
水溶表情更加错愕!
杀了他?
杀谁???
为了仁字造孽?
太上皇造了什么孽?
水溶的脑子快被一连串的疑问挤爆。
而在他身侧,忠顺亲王忽然跪地,向太上皇行了个大礼。
砰!
忠顺亲王将额头重重磕在地面。
再抬起来时,忠顺亲王的眼角已然湿润。
皇帝本人也看着太上皇,嘴巴微微张开,神情清澈得仿佛回到孩童少年时光!
水溶察觉到皇帝和忠顺亲王的异常,才思敏捷地他立马想到,太上皇、皇帝、忠顺亲王三位父子间的异常,一定与当年诸王夺嫡有关!
而这时他才忽然回想起自己曾经听到过的某些秘闻。
据悉,当年太上皇曾两次废立太子。
期间发生的事情,如今已成为禁忌。
但显然,太上皇如今对当年的做法感到悔恨!从太上皇今日流露的话语中不难猜出,他现在对当年废立太子的看法已经改变。
太上皇现在觉得当初就不该给太子起复的机会,就该直接杀掉太子!
他当着皇帝和忠顺亲王的面,用只言片语透露自己的悔过,故而皇帝和忠顺亲王才显出异样!
水溶把整件事情彻底串联了起来!
水溶的确聪明,但可惜聪明得有点晚!
他现在意识到事情不对,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逼兜!
哎,炒!
水溶在心底爆粗口,他今天可算体会到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在场的勋贵大臣们已经闹成一片,他们都在揣测老皇爷今日是怎么了。
会场闹哄哄的,如鸡鸭鱼卖场!
正在现场一片混乱之际。
忽然,
一个嘹亮的童声从会场入口传来。
“荣国公曾孙贾环,为太上皇献白鹿一头——!!!”
听见这声音,包括太上皇在内的所有人,全都扭头看向声音源头。
只见一个白衣童子牵着白马,白马身后拖着白鹿,缓缓朝会场正前方走来。
贾环费力地拽动白马的缰绳。
“诶咦——!”
高台上,太上皇见他那副童子模样,悲伤登时化作慈祥和蔼的笑容。
老皇爷笑道:“你们还愣着干嘛,帮他一把啊!呵哈哈————!”
两名白袍白甲的捧日军出动,协助贾环把白鹿拉至台前。
太上皇:“你是贾源的重孙?”
贾环跪地叩首:“太上皇圣明!”
太上皇露出怀念的眼神,说道:“当年太祖讨江北四镇,太祖亲攻徐泗,我与他们兄弟俩各讨一镇,然后会师金陵,我还去他们老家吃了顿猪肉,哈哈哈,如今想来,何其痛快!”
笑声结束,太上皇看向贾环,问:“你叫贾环?”
贾环:“是!”
太上皇:“你还没有字吧?”
贾环摇头:“没有。”
太上皇捋须,嘴里念道:“环者,璧也,肉好若一謂之。”
“倒是个好名字。”
“贾环,老夫赐你一字,曰玉一。”
“再授你捧日百户,作为荫补。”
“你可愿意?”
贾环心下狂喜!
他赌对了!
贾环当即叩谢道:“贾环谢老皇爷赐字!”
太上皇勾起嘴角:“怎么,不愿意做捧日军的百户?”
贾环回复:“启禀太上皇,学生今年刚通过府试,现在顺天府学念书。”
太上皇挑眉:“哟!大老粗的坟头还冒起青烟来了!”
此言一出,会场众人都忍俊不禁。
有些定力不足的直接笑出声,都怪太上皇说话太风趣。
太上皇打量贾环,然后笑着说:“你既然是个读书人,那老夫就考考你!”
贾环神情凛然。
“学生请老皇爷指点!”
他打起十二分精神,准备迎接这突如其来的考试,还是太上皇亲自出题!
太上皇在台上想了想,很快想到一道题。
“贾玉一听题。”
“学生恭听!”
太上皇手指北静王水溶,说道:“你帮老夫告诉水溶,你为什么杀生!”
水溶在台下,脸色难看至极。
但贾环却松了口气。
他当即解释道:“老皇爷,《春秋左氏传》有言:春蒐、夏苗、秋狝、冬狩,皆于农隙以讲事也。”
“古人狩猎,皆有规矩。依矩行事,则无有伤天和之虞。”
“鹿少食草,鹿多食苗,故学生狩白鹿以贺太上皇,此皆符合古之圣贤们所制定的规矩,所以无需担忧这样做会损伤太上皇的仁德!”
言毕,贾环躬身一拜。
太上皇满意地点头,对台下说:“水溶,老十七,你们听懂了吗?”
水溶和忠顺亲王立刻跪下叩头。
“你们比贾环年长许多,结果才学还不如他一介童子,你们要引以为戒,多读圣贤书,平日里遵守规矩,不可再向今日这般逾矩。”
“是——”
太上皇训斥完水溶和忠顺亲王,看向贾环。
老皇爷脸上再次浮现笑容,说道:“玉一,你书读得不错!”
贾环拜谢。
太上皇又道:“你这么小就考过了府试,将来肯定也能考中举人,老夫为你破一次例,赏你个秀才功名,补入国子监,位同恩贡。”
“如此,你可愿意?”
贾环瞳孔地震。
哈哈哈哈哈————!
他在心底狂笑,差点就要压不住嘴角的AK!
贾环大叩首拜谢:“学生谢太上皇恩赏——!太上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太上皇挥手笑曰:“退下吧!”
“是!”
贾环退入人群,回到贾政身边。
此时此刻,贾政脸上已经写满喜色,便宜老爹骄傲地仰起头,当着四王八公一众同僚的面,摸着贾环的脑袋说:“此吾家麒麟儿也!”
南安郡王、镇国公、理国公等都向贾政道喜。
宁国府传人贾珍更是拉着贾环的袖子说:“环哥儿,好呀,好呀!你好呀!”
贾环烦他道:“珍大爷,你别光说好呀,换个词儿夸夸!”
贾珍、贾政等一众大人都哈哈大笑。
……
当晚太上皇摆下规模宏大的宴席。
宴会上,贾环成了四王八公诸多后人之中最闪亮的焦点。
不只四王八公,许多其他勋贵家族也来跟贾环混脸熟。
当然,其中不乏已经熟到不能再熟的人。
神武将军冯唐之子冯紫英,带着他的一众朋友,来向贾环道喜!
酒桌前,冯紫英拉着贾环的手说:“好你个环哥儿,亏我还担心你,在山里找了好几圈,结果你倒好,拖着头白鹿就回来了,还把太上皇他老人家哄得那么开心!”
“你小子——你真行啊你!”
贾环笑着举起酒杯:“忒多废话,喝酒!”
冯紫英大笑:“哈哈哈,好,我冯紫英最喜欢环哥儿你这股爽快!”
“来,弟兄们,让我们一起敬环哥儿一杯!”
“好——!”
冯紫英等人与贾环共同吃了一杯。
然后他说:“环哥儿,你这下可爽啦,太上皇直接赐你秀才功名,还补录国子监,将来你做了大官,可别忘了提携兄弟几个!”
其余将门子弟都跟着起哄:“是啊是啊!”
贾环开起玩笑:“那好,等我做了宰相,叫你们几个给我牵马!”
冯紫英啐道:“呸,去你丫的!罚你吃一杯酒!”
贾环直接提起酒杯:“何须罚,且来饮!”
“好!”
“环哥儿爽快!”
“大丈夫当如是!”
“哈哈哈————!”
贾环正跟冯紫英几个打得火热。
这时,一名身材高大的宦官走过来,静静站在他们身旁一米远的位置。
哥几个顿时安静下来。
冯紫英用手指暗戳戳地戳贾环的后背。
贾环于是上前。
这名宦官身材高大,穿着黑底白领的宫服,用嗓音的雄浑说:“杂家天极宫总管李仁全,太上皇身边侍奉。”
天机宫是太上皇日常起居的宫殿。
贾环不敢怠慢,躬身说:“请大总管指教。”
李仁全道:“太上皇有请。”
“请大总管带路。”
“跟我来。”
贾环跟着李仁全走向太上皇的座席。
路上,李仁全说:“花。”
贾环困惑:“花?”
李仁全没有解释,快步将他带到太上皇的席位前。
原来,太上皇正和皇帝、忠顺亲王、北静王行酒令。
他们行的是诗令,行令的宫人还在桌上摆了许多名牌,上面写着各种花,如“红花”、“牡丹”、“狎客”、“朝生”等等。
每人每次需要取一个牌子做诗,做不出来就罚一杯酒。
另外,太上皇擅长绝句,所以诗的格律必须是绝句!
现在牌子只剩“落花”和“流花”两个,太上皇他们都做不出来,故而在寻找能够用“落红”或“流花”做诗的人。
可惜今日到场的都是勋贵,太上皇他们思来想去,只能寄希望于读过书的贾环能够达成目标。
贾环听完经过,心道你们几个挺会玩啊!
你们做不出就叫我来。
拜托,你们真以为我是文曲星转世吗?
“环哥儿,别紧张,若做不出来也没什么。”北静王水溶提着酒杯笑道。
水溶虽然表现得很大度,但贾环感觉水溶对今天早些发生的事还耿耿于怀!
贾环于是走向桌子。
太上皇:“哦,玉一,你真能以这两个题目作诗?”
贾环点头,伸手摘走“落红”的牌子。
他在太上皇等人桌前来回踱步,做出思考的模样。
忠顺亲王起哄道:“小子,能行吗?今日太上皇寿辰,你可别用这‘落红’做什么艳诗啊!”
这“落红”不是不能作诗,只是大家通常会把“落红”联系到某些隐晦之事。
所以忠顺亲王才会故意提醒贾环。
一旁,水溶把酒杯放在嘴巴前,装作抿酒,实则暗笑。
皇帝面无表情。
太上皇则捋须期待着。
终于,贾环开口了!
贾环吟诵道:
“题《落红》”
“浩荡离愁白日斜,吟鞭东指即天涯。”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水溶瞪大双眼,手中酒杯掉落。
皇帝点头,淡淡说了声:“好。”
太上皇大喜,对天极宫大总管说:“李仁全,去把我宫里那枚文殊菩萨的白兔玉坠取来赏给贾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