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漫随流水。
可七百年了,她依然忘不掉那双眼睛。
——
这是一处钟灵毓秀的群山环抱之地。
植被苍翠如浪,雾气蒸腾,云层乳白,隐隐可窥见其中飞檐脊兽、斗拱额枋林立,似仙山幻景,又透着古朴典雅的尘世气韵。
后山闭关静室。
青衣女子盘腿而坐,双目微阖。她面容秀美,色如桃李,眉宇间似有仙气翻涌,周身更是涤荡着一片浩然之气。
她似乎离飞升成仙只有一步一遥。
谁知下一秒,女子竟面色遽白,喷出一口鲜血。眉宇间萦绕的仙气风流云散,她睁开眼,用手背拭了拭唇边的血迹,发出一声冷笑。
“心魔不除,离飞升看似只隔一步,实则仍为天堑。”随着老者叹气声响起,青衣女子身后凌空踏步出现了一道白色身影。
女子起身,回过身抱拳行礼,“掌门师尊。”
“你是我凌霄宗千年来最有天赋的弟子,更是此方世界唯一有望登入仙门的修士。为了千年后的大战,为师也必须让你破除心魔。”
这青衣女子名叫江行月,原是一抹异世之魂,七百年前,化凡成为一名弃婴,被凌霄宗收养才得以活命。
她起初修炼资质极为普通,长到十二三岁时,只作为记名弟子在外山做些洒扫的活。如今能成为凌霄宗第一人,不过是仗着比别人多了一点运气,以及比别人多能吃了一点苦。
其中种种,不必赘述。
听到老者所言,她垂首正色道:“还请掌门师尊赐教。”
但见老者素手一挥,二人眼前的虚空中出现了一片似揽照日月山河的光幕。
“这是一方即将崩溃的下世。”
青衣女子眼眸瞬时微眯,尘封了不知几甲子的记忆随着光幕的展开浮出水面,有泠泠寒光自她眼底迸射而出。
这是……她的故乡。
“此方世界气运已经衰微,天道分成数缕,离散在四方,致使日月告凶,异象频出。”
“孩子,你可愿到那下世,收集齐散落的天道?事成之日,获得的功德之力将祝你突破这最后一步天堑。”
记忆中的那双眸子又浮现出眼前。
青衣女子心中一凛。七百年,那人怕是早化为尘土了。
真是可惜。
“弟子愿意。”她拱手回禀道。
掌门微微颔首,“你需记住,每方世界的时间流速皆不相同,此方世界一百年,那下界才不过一年光阴。因此,最迟十年,不论任务是否完成,你都得回来。”
青衣女子抬眸,目光平和却瞳仁如炬,音量不大,但掷地有声:“弟子此去,集天道,斩心魔,定不负嘱托。”
掌门闻言,面色虽未变,却不由捋了捋胡须,沉吟道:“你那心魔……”
江行月指向光幕中某片区域,扯唇似笑,“凑巧,正在此方下界。”
老者闻言却是紧急掐了掐指,片刻后眉心微跳,“怎么会,这……”
“原先为师为你卜的卦,虽说凶险异常,可仍有一二分生机。眼下,眼下,竟是再无半分生还之望。”凌霄宗掌门显然十分震动。
“这样么。”
青衣女子往前走了几步,眸光定在那光幕上,某个点,“那弟子就更要去了。”
她素来如此,老者心知,因此虽欲言却又止,“罢了罢了。”
江行月修为已是半步仙境,可以脱胎出分身,掌门师尊所说她并非不重视,为了保险起见,她让本尊留在静室里仍然闭关修炼,分身则是踏上了传送法阵。
这种穿越位面的传送法阵开启并不容易,光是准备便用了足足三个月。
掌门将一个玉扳指送到她面前,“那下界灵力稀薄,无法支撑你动用术法,这个储物空间里是一些丹药、符箓、法器之类的东西,你收好。”
江行月接过,用神识查看,发现里面除了掌门所说的那些东西,还有衣物、食物以及凡人会用到的金银铜钱等物。
她心中一暖,微笑看向面前老者,“多谢师尊。”
掌门别过脸去,摆手道:“启程吧,去吧。”
江行月站在绘制繁复的传送法阵上,法阵的八个方位分别是八名须发皆白的凌霄宗长老正盘腿打坐,引灵力入阵。
一刹那,光芒大盛。没人注意到一抹银色的影子极快速地冲进了传送阵里。
光芒消失,阵中人也随之消失,法阵又逐渐归于平静。
……
下界,苍梧国。
京郊。
夜风起,鲜红似血的枫叶自树梢飘摇零落,江岸边荻花纷飞,只听噗通一声,一物落入水中,水花四溅,激得水面上的枫叶几度沉浮。
在察觉到传送终点是位于水上时,江行月反应迅速地屏住了呼吸,并在落入水中后几乎是下一瞬,便从水里钻了出来。
传送阵启动时,她察觉到了一股异样的灵力波动。
此刻她警醒地环视四周,在转身时冷不丁与岸边蹲着的一活物四目相对。
那是一个面容尚余几分稚嫩的青涩少年,穿着半新不旧的绸缎衣裳,一双眼睛瞪大了,傻愣愣地看着她。
江行月又钻入了水中。
正当少年有些疑惑,踌躇地站起身时,他身前的水岸边忽然水花四溅,正是江行月,她面容笑得还算和善。
“你瞧见什么了?”
少年微愣,许是年纪不大,想到自己方才所见,忍不住绘声绘色描述道:“我看到天上忽然有刺眼的光,然后,你就从天上掉下来了,你是神仙吗,姊姊?”
江行月忽然伸手扯住他腰间的玉带,少年毫无防备,下一秒,便被直接拽入水中。
“唔!”
江行月将他往上提了提,少年的头漏出来了,一边咳嗽一边双眼红红地瞪着她,“你有病啊!”
“吃了。”她面色未变,掌心在少年嘴边摊开,赫然是一枚红豆大小的药丸。
少年立刻双手捂住了嘴,声音嗡嗡,“这是什么?我死也不会吃的!你快放开我,我是当朝皇子,你敢杀我,朝廷不会放过你的!”
江行月微微挑眉,她听出了少年语气里掺着的几分虚张声势。
她打量了一眼少年脸上的伤,“你既身份如此贵重,脸上又是怎么回事?”
“这,这是我自己不小心摔的!”
江行月毫不留情拆穿他,“分明就是被人打的。”
少年眼睛愈发红了,好似下一秒就要哭出来,声音微哽,“坏人,你们都是坏人!我并不曾妨碍你们,可你们都欺负我,凭什么,凭什么我一出生就成了天生贱命,凭什么天生贱命就该任人欺凌,凭什么……”
他说到最后,哽咽不能语,眼泪还在眼眶里打转,咬牙切齿地盯着她,浑身下意识地微微发抖。
江行月眸光微暗,提着少年翻身上岸。
“你说的我们,除了我,还有谁?”
她已经松开了少年,少年仰面坐在地上,浑身湿漉漉的,抬头望向面前站着的女人,不知是冻的还是什么,纤长的睫毛一直忽闪个不停。
“还有我,二皇兄。”他小声道。
“我帮你杀了他。”
少年闻言惊得站了起来,“杀,杀人?”
江行月转眸,依靠身高优势,自上至下斜睨着他,“有问题?”
“我只要他不再欺负我就够了,我没想要他死。”他咬唇,似乎觉得自己这个回答很难为情。
江行月轻呵了一声,“便如你所愿。”
少年抬眸,眼睛亮亮地看着他,“你真能帮我?你真是神仙吗?”
“从此刻起,别再提神仙这两个字。”她冷声道,少年立刻低眉噤声。
“把你的身份详细同我说一遍。”
岸边,江行月熟练地升起了一堆火,一边烘烤衣衫,一边侧耳听着少年絮叨。
少年名叫澹台让,是苍梧国皇子,行七,但因生母身份低微,且早早撒手人寰,他几乎自幼便是在冷宫长大,受人轻眼,连衣食都得不到保障。
如今已入秋,少年穿的还是夏季的单衫。
火焰烧得正旺,发出轻微的毕剥声,亮光将岸边二人的面庞照得忽明忽暗。
澹台让感觉到很温暖,能清晰地感知到凉风习习,也能清晰地感知到热源。他甚至想,让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也好。
可这是不可能的。
江行月站起身,抖了抖被烘烤得差不多的外衫,又试探着打开了一下储物戒。
还是打不开。
此地方圆数里灵气太稀薄,连支撑她开启储物戒都办不到。
或许皇宫可以。
她想着,一面背对了少年,将里衣换下,直接裹了外衫,而后又坐在火前烘烤里衣。
少年低着头,盯着面前的一堆柴火星,视线丝毫不敢偏移。
江行月天然带有一股凉意的嗓音再度响起,语气是不容置喙的安排命令,“从今日起,我便是你的宫女。”
少年轻轻“哦”了一声。
“吃了。”她掌心摊开递过来,又是那枚药丸。
少年一惊,下意识地捂嘴,“我不想吃。”
江行月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你不吃,我如何能放心帮你?”
犹豫好久,少年抬眸,“你真能帮我?”
“我江行月说到做到。”
江行月……少年默念着这三个字,不知为何,莫名有些耳熟。
他看着女人掌心那颗药丸,抿唇道:“这药,什么效用?”
“这不是药,这是我的同心血。”江行月微微勾唇,“服下它,我生汝生,我死,你也活不了。”
少年闻言,倒是松了一口气,不过这种东西听着也委实神妙,人间哪能有这物?
“我不会害你的。”他说罢,接过女人手中的药丸一般的血珠,一口咽了下去。
“你就不怕我万一被其他人害死?”里衣也烘烤得差不多了,江行月起身,一面背过身穿衣,一面问道。
“我感觉你不会死。”他盯着那毕剥火光轻声道。
江行月穿衣的动作微顿,片刻后又更麻利地穿戴妥帖,转身轻笑道:“行了,烤得差不多就起来吧,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