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是舒王?”姜竹听得颈后直冒凉气,“就是那个在襄城平叛时提头上马,杀人不眨眼的舒王殿下?”
武饮冰心有余悸,“昂。”
姜竹听完原委,心跳直突,“这次可太危险了,娘子下回千万勿要这么做了,奴担心。”
“还不是因为……”话到嘴边,武饮冰又觉无意,怏怏住了口。
都怪大理寺那帮蠢货,吃人饭不干人事。
夜幕浓酽,坊外已经宵禁,但三曲仍是灯烛如炬,佳酿奢靡的香气随着漕渠的流水飘荡在街巷上。
武饮冰换了干净衣衫,洗了脸,正与姜竹在街边食肆里小坐。
两人各点了一碗热酪丸子,姜竹连汤都快喝尽,她仍在一勺一勺拨弄着蜜里的桂花,无心饮食。
邻桌有人在议论午后的事。
“……”
“我听说舒王并非圣人亲子,是侄儿。”
“是了。前朝郑王于大震关为国捐躯后,圣人为安抚其家人将郑王世子过继,登基后一直养在宫里,便是如今的舒王九千岁。”
“听闻他行事乖戾不羁,时常忤逆圣意,却是诸皇子里最受宠的一个,连郭太师病逝时圣人都诏舒王代为治丧,而非太子。”
“按理说此事当是太子职责,恐怕圣人有心易储啊……”
“如若舒王真的娶了这回纥公主,怕是不成了,我大唐怎容一个混有外族血的皇子做皇帝……”
“……”
姜竹抻指戳她胳膊,“奴还听说舒王时常流连风月,果真?”
武饮冰失笑,拨了她后脑故作凶态,“小小年纪,哪里听得这些胡诌。”
姜竹差点一脑袋栽进碗里,爬起来一撇嘴,“奴在厨房帮厨时听河婆说的。她还说舒王生得标致,不仅四处留情,而且……”
说到隐秘处,还故意压低嗓门,“传言他好龙阳,养面首。”
姜竹支着脑袋想想。
“不过那个长舌妇惯不着调,奴也不尽信。”
她啼笑皆非,外头的流言都传成这样了?但一忆起方才旗亭上那幕仍是心头撞鹿,不禁伸手摩挲自己胸口的衣料。
而更多的是后怕。
因为姜竹所言并非空穴来风,她也频频出没三曲,总能透些风声。
舒王的确时常出花入柳,但姜竹和那些仆妇们不曾听闻的是,那些同他过夜的花娘不知是何原因,次日一早都死了,无一例外。
“娘子,你还吃吗?”
她独自神游,恍若未闻,“啊?”
“热酪丸子都被你搅成酪粥了,而且……”姜竹瞧她神情古怪,“你今日怎的了?似格外恍惚。”
她心思烦乱,不予置答,忽问:“对了,你怎知我今日在此?”
“我去了义宁坊,发现你不在大理寺,出来方见一队金吾兵卒往平康坊去,路上捡到了这个。”
姜竹掏出一方油滋滋的绢帕,正是白天她借给自己的那张。
“罢了,”武饮冰晃晃脑袋清空纷乱的思绪,朝桌上撂下几块铜板,“走吧,再迟阿爹的翕条真抽屁股上了。”
长安诸坊呈棋盘样排列,崇义坊和平康坊分列十字街口的西南和东北角。
两人摸至西北隅的墙根下,预备从这里翻墙出去。
但愿不要被巡使逮住。
武饮冰如是祈祷,朝手掌上啐两口唾沫,动手攀上。
周遭静谧异常,惟余虫声唧唧。
姜竹跟在后面,压低声音,“出坊之后呢?”毕竟没有坊正签发的文书,怎么入坊也是个问题。
“坊墙东北角前几日不知被谁扒开一个洞,就从那回去。”
归途倒是顺利。
甫溜进院子,两人便被忠叔从身后叫住:“东家寻你好久了。”
闻言,两人相看一眼,姜竹冲她扮了个哭相,表达由衷的惋惜。
心头准备迎接一阵疾风骤雨,连说辞都撰好了,哪知她阿爹见面的第一句便是:
“小五,收拾东西去吧。”
武饮冰心头大骇,只道他还在气头上,扑通一声跪下,“阿爹别赶儿走啊,儿错了,以后再也不去南曲了,明天就开始管生意……”
武毅低头瞧着这不成器的女儿,竟有些哭笑不得。
再如何举止不端也是自家的心头肉,他软声软语从地上将那哭得梨花带雨的丫头拽起来,哄道:“谁说要赶你走了,你跟阿爹一起走。”
“真的?”她抹抹眼睛,又问,“那坊里的伙计呢?”
“我已经同他们会了例钱,明日便自寻出路去吧。”
“那姜竹呢?”她方才才同自己回来。
武毅熟知这丫鬟在她心头的分量,“你要愿意就带着。”
她收声沉默片刻,心下诧异,隐有种不祥预感,“阿爹……这是要出远门?”
“对,你赶紧去拾掇,捡紧要的,不要太多……”
武毅絮絮交待。
此刻城门必已下钥,武饮冰尚不知他预备如何出城,便被他推回房。
房门开合,姜竹迎上来。
“娘子,如何?”
武饮冰抿嘴措辞,“阿爹说,让我们收拾行李,跟他出城。”
“出城?现在?”姜竹亦是满头雾水,“去哪?”
她也困惑,“我也不知。”
“还回来吗?”
她亦摇头。
按理说,冬月将至,天凉后就到了去北郊渭水上游采冰存冰以备夏日之需的时节。
届时坊里会更加忙碌,甚至需加雇人手,每年如此。
而阿爹此时遣散了伙计,着实让她想不透首尾。
姜竹见她满脸郁色,转去打开衣篋,一边收拾包袱一边宽慰,“其实今早东家收到一封信,一直在收拾东西,只是娘子贪耍跑出去才不知。”
信?她下意识问,“家里铺子出事了?”
“我觉着不是,说不定东家是想带娘子出去走商路,见世面。过了年东家就五十了,趁着身子骨还能动弹,想把家里的生意悉数交给你。”
姜竹手脚利落,不多时便收拾好两驮包袱,见她仍是坐在床沿,蹙眉头。
“娘子可比奴聪明多了,但凡肯分两分心思在生意上,东家也不至于如此殚精竭虑,你说是与不是?”
武饮冰接过包袱,将信将疑,“真的吗?”
“那当然,奴跟娘子一同长大,还不了解东家吗。”
姜竹仰起纯稚笑脸,“天下哪有不为子女筹谋的父母。”
可她暗暗觉着,这并不像是去行商,倒像是……逃命。
她叹气,除冰坊之外,家里确有些贩皮货茶叶的铺子在关外,不知此行的目的地是否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