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军中死

  • 仵媚
  • 绾卿小姐
  • 3967字
  • 2024-10-17 18:00:16

立冬日,北风卷地,天气骤然变冷,城墙上的旌旗迎风猎猎。

奉天府署后方的濯清园内戒备森严,典卫执刀而立,五步一人。

李谊从正门踏进,穿过游廊,抵达园中邸殿。

阿毘公主跪至下首,轻纱覆面,躬身拜下,“儿臣拜谢父皇。父皇之命,儿臣会尽快报与父汗知晓。”

“那是最好,有劳公主。”

殿中熏笼噼啪,圣人李适就着炭炉烤火,双手亦是冰凉。

“陛下,舒王殿下到了。”

内侍监窦文场躬身道。

李适挺立,袍袖一挥,“快宣!”

他急迫地想见这个儿子。

李谊尚未解甲,入殿撩袍而跪,“儿臣拜见父皇。”

“快快免礼,”李适冲他招手,“谊儿来,这位便是回纥毗伽可汗之女阿毘公主,你们还不曾见过。”

公主起身盈盈而拜,声如天籁,“见过舒王殿下。”

公主不似寻常胡女一般举止粗蛮不通礼数,反而更像中原女子,柔顺可人,李适对她十分满意。

“一路委屈公主了,入城当日万事匆忙,你们尚未有机会见面。如今大军安顿于奉天,公主居旌胜亭,谊儿你这些时日要对公主多加照拂,得闲多去探望,待回长安后,父皇再为你们主持婚仪。”

“谢父皇。”

公主恭顺道。

李谊却嗤笑一声,“公主久居塞上,对中土的习惯有所不知。按我大唐习俗,即便有婚约再先,尚未完婚之时男女不宜相见,此时公主便以儿臣自称,恐怕不妥。”

“谊儿!”李适打断他,斥道,“公主是客,不得无礼!”

薄纱后的面容波澜不惊,仅牵出一丝浅浅笑意,“父皇和殿下既有要事相商,儿臣不便久留,先行告退。”

“准。”

李适命窦文场好生送人出去。

待公主行远,李适方才松口气,责备道,“公主远道而来,你怎如此不知礼数,让父皇的颜面往何处搁?”

李谊不屑,“不知父皇是否又与那毗伽可汗达成什么交易?”

李适不适地皱眉。

“昔皇祖尚为广平王,收复两京之时曾向登里可汗借兵。王军于新店之战反败为胜,条件竟是事成后回纥援军可在两京之内大肆劫掠三天。如今又不知,父皇向毗伽可汗许诺了什么?”

“放肆!”李适斥道。

李谊却毫不退让,“父皇若想还保住皇家的颜面,就不应重蹈皇祖复辙。”

李适拍案大怒,“反了你了!”

听闻殿中惊动,王淑妃立时从屏风后面转出来,拉着李适顺气。

“陛下息怒,谊儿顽劣,一闻兵变即从襄城赶回救驾,言语不知深浅触怒陛下,还请陛下念及他护驾有功,宽恕他这次。”

王淑妃手上还串着佛珠,似是方才从佛堂礼拜归来,听见殿中动静赶来劝和。

李适虽仍气愠,语气倒已软了不少,“我宽恕他的次数还少吗?也就因他是你儿子,我才对他如此宽容。”

王淑妃登时叩首,“都是臣妾管教无方,请陛下责罚。”

李适望着跪在地上的淑妃和一旁那恨铁不成钢的儿子,喟叹一声,气消大半,将人从地上扶起来。

他拂一拂衣袖,“罢了,方才朕已赐公主国姓,名月鹿。此事已尘埃落定,无转圜的余地,你和月鹿返京便成婚。”

李谊无话可说,仍是面无表情地跪着。

李适转向淑妃王氏,略思一瞬,“淑妃服侍朕日久了吧?”

“是,已十年有八。”

淑妃低头惴惴。

“朕记得你这淑妃也当得有年头了,是该晋一晋你的位份,”李适点点头,“回长安之后朕便封你为后,谊儿成亲也风光些。”

王淑妃震惊,跪不敢受。

“你镇静智识,于乱军中将传国玉玺系于怀中带出长安,乃是大功一件。且你身为秘书监王遇之女,御史中丞王疏文之妹,淡泊不争,温婉贤德,皇后之位你担得起。”

王淑妃头埋得更低,“臣妾……卑贱之躯,臣妾母子何德何能受陛下垂怜,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遥想当年旧事,李适深叹口气,“我意已决,你退下吧。我与舒王还有军务相商。”

王淑妃看了一眼儿子,自知圣心难转,便道,“谢陛下隆恩,臣妾告退。”

淑妃走后,李适独自在倚上坐了许久。

奉天不比长安,这方朴素无光的邸殿显得狭小又逼仄。

他起身向李谊步近几步,“向回纥借兵事从权宜,你所忧朕并非没有考虑。前方战事吃紧,我唐军主力尚在河北,四镇兵士在奉天周围虎视眈眈,惟李抱真一人镇守洺州潞州一线,战线之长如细木力薄,不堪一击。为今之计,如不向回纥借兵,恐怕奉天城亦危在旦夕。”

李谊回长安前也在前线领兵,局势何等严峻他其实十分清楚。

他接着道,“况且如今公主尚在城中,毗伽可汗致力与我大唐交好,念及爱女必肯来援,朕许他们绢马便是。”

李谊无可辩驳,沉默不语。

“朕听闻军中有人中蛊毒发而死?”他终于问道。

李谊向他详述了首尾,确有人被杀,但并非如传言所述,“儿臣认为,事在人为。”

“哦?何人如此大胆?”

“暂未可知。”

李适又踱了两圈,“近几日相国李泌亦向朕提及此事。事发七日,已有四人毙命,死者从神策军扩大到金吾卫。此事干系重大,需尽快缉拿凶手,否则让人借机煽动军队哗变,后果不堪设想。”

“是。”

事到如今,李谊已无意较劲。

他深知国事轻重,留此人活动于军中着实太过危险。

“从今日起,城守营就交给太子,他在后方安逸够了,也该出来替朕分分忧。朕把北校场给你,那里都是禁军,由你差役,务必给我抓住此人。”

李谊屈膝领命,“儿臣遵旨。”

李适握住他肩膀,语重心长,“你和太子是朕最信任的两个儿子,我大唐的命数,就悉数担于你们肩上了。”

*

北校场,人马攒动。

十万禁军拥挤在奉天城北一块狭窄的空地上,各军将领还在为了分割营地的事闹得不可开交。

直到圣旨下达,李谊策马前来,北校场才有了几分军营的样子。

武饮冰撩起裤腿蜷在胡床上,任由医士查看自己的伤情。

医士验看了伤口,又替她诊了脉,同身旁的小药童交代几句便转身去忙,药童从库里取来酒、伤药和绷带,放在她身旁的案上。

她举目一视,是那日在军帐内替她包扎伤口的少年。

“咦?怎的在此又遇见你?”

在这举目无亲之地偶遇故人,她喜出望外。

“这位娘……”少年也颇感意外,险些呼露了馅儿,忙改口道,“公子是殿下的贵人,再次得幸,应是小人的福气才是。”

武饮冰挠挠耳朵听得别扭,“别这么说,在下原只是有幸被舒王搭救……你我本是一样的,称在下小五便好。”

少年紧绷的肩膀方才松懈,浅浅拜道,“小五兄,别来无恙。”

“唉,谈何无恙啊,”她愁苦地指指自己的左腿,“疼好几日了,现下都走不动路。”

“这几日不曾遵医嘱静养吧。”

少年卷起袖管,拔下竹筒塞子,“伤口都裂开了,不疼才是怪事。”

武饮冰呲牙笑,“这几日忙跟着神策军赶路,哪儿有机会静养。”

还有那次勘验,她忍痛在硬地上跪了一天,再严实的伤口也得豁了。

但她并不能向他透露这些。

一筒烈酒当伤口泼下,疼得武饮冰直发抖。

“疼就是了。”

少年明明跟她一般青稚,责起人来倒显老成,“你跟他们这些男人何比?体质不同,伤口不似他们经得住折腾,更应好生休息。”

武饮冰当下一身士卒衫袴,酒水的刺激消退,终于缓过劲。

她望着皮肉翻卷的刀口,心有余悸,顾盼周围悄声问,“我是女子的事,除了你,还有谁知晓?”

“放心吧,殿下跟我和师父都交代过了,不会声张的。”

少年一边给她清理伤口包扎,一边宽慰道。

他手脚麻利,两下便敷好伤口。

武饮冰望着包扎细致的绷带,忽然叫住他,“你叫什么名字?”

想想有些唐突又补了句,“我下次来方便寻你。”

少年本已抱着药匣转身离开,听见她的声音,脚步一滞,回首笑容依旧清隽,“某叫怀民,怀世安民的,怀民。”

离开医帐,外头便是伙头军的后厨。

为了医帐用火便宜,故而军中多将医帐和伙房相邻而建。

七八个伤兵正围坐在伙房外面胡侃,武饮冰端着药碗,一瘸一拐地走到旁边,伸直伤腿慢慢坐下。

呸,这药忒苦。

有人正与对方争驳。

“皇城十万禁军据守这小小奉天,焉守不住?”

一人讥讽道,“就左右骁武卫那熊样,哪能成事。舒王归前军中就是烂泥塘,上头肥得流油,底下欺下媚上,遇见叛军怕是屁滚尿流。”

又有人附和,“就是,老子这一身伤就是拜那一双草包所赐,都是拿咱脑袋给他们垫脚。”

有人忧心忡忡,“如今河北藩乱未平,泾州人又打来,外头亡兵和流民的尸身都堆成山了,现下又有大批流民随着长安禁卫涌进来,这奉天城恐也不是铁桶一只。”

“……”

“那城里会出去收敛那些尸首吗?”

说话那人忍不住嘲讽,似未留意这缕清凌宛如少年的嗓音,“当然不,现在城外皆是叛军,不要命了?”

“是啊,哪个傻货敢出去?不剁他个十七八块喂狗才怪!”

众人哄笑,循声才发现刚刚那个声音来自一副完全陌生的面孔。

有人端详半天,认出来,“你是不是那个,前几日被舒王殿下救下的……”

又有人反应过来,一拍脑门,“是了,那日我见殿下抱着个人进了帅帐,原来是个漂亮的小胡郎!”

她立时也蒙了一遭。

她那日给腿伤疼晕过去,原来是这么被人弄进军帐的……

“我赌你们还不信,不然殿下怎得多年不娶亲。快,拿钱来!”瘦猴一样的小兵说着就往旁边人的怀里摸,被人格开。

又有人嬉皮笑脸,轻浮地哂笑,“龙阳怎了,北齐兰陵王也龙阳,亦不妨碍人家骁勇善战哈哈……”

“小声点,当心七殿下把你们皮撕了!”短髯一脸嫌弃道。

“耍闹而已,怕个卵。”

不似军官们有闲有钱,还能去平康坊这种地方找花娘消遣,军营里放眼望去都是爷们,普通兵卒无处抒泄,又不得离开军营,闲来无聊时总爱编排些男人间的有色闲话。

当下几个残兵拉拉扯扯诡笑连连,倒是十分应景。

他们话头扯得极远,完全把当事者忘到九霄云外。

武饮冰急得挥汗,既想解释,又害怕暴露自己女子的身份,弄得十分尴尬。

“我只是……因为阿爹和妹妹惨死叛军刀下,若非殿下及时出现,我也……”

武饮冰嘴角一瘪,众人立刻收了声。

几人互视一眼,短髯目中露出一点怜悯,“敢问小兄弟名讳?”

她低头,“小五。”

“哪里人?”

“长安。”

“出生就在长安吗?”

她想了想,“也许吧。”

络腮胡好像明白几分,“家里做甚营生?”

她没细说,“一点小生意。”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打探前因后果,倒也知晓了大概,“原来如此,怪不得你要问流民的尸身安置在哪里。”

她抿嘴低头,默默不言。

蓦然有人起了话头,“说起死人,昨日又有人被杀,此番轮到金吾卫,不知下次又轮到谁。”

“还是那个巫师捣的鬼吗?”

“这世上哪有鬼,说不定凶手就在你我之中。”

众人闻言一骇。

这时校场上马蹄如疾风而至,马上的军士在一众人头里叫住她,“小五兄弟,殿下有请。”

“请”字既出,众人面面相觑,不明内情,转头又开始窃窃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