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武饮冰一觉睡至三竿,中途仅被药童怀民唤醒,饮了一盏药,随后又迷糊睡去。直至腹中饥饿难耐,不得不起身去伙房寻些吃食。
昨夜勘验结束后,又跟李谊费神谈了小半夜的话,之后待殓拾停当,当真熬了一宿。
“哟小五兄弟,醒啦。”昨日的短髯伙夫见她眼圈乌青,关怀道,“怎得面色如此差,是病了?”
武饮冰摆摆手。
“无碍,只是昨日半夜被舒王殿下差遣久了,睡得太迟……”
“哦……”
短髯望着她支手扳了扳酸痛的颈和腰,似有万般同情,许是这几日听多那些伤兵嚼舌,不知联想到哪去,但很快又换上一腔热忱。
“错过朝食,饿了吧,灶上还有些昨日的羊汤,俺给你下碗汤饼。”
她心下明了,这都是沾了舒王殿下的光,他们才这般殷勤,“大哥客气了,不必麻烦,给在下捡张炉饼蘸着吃就好。”
于是二人转进灶间,她自取了一张饼,短髯给她盛了满满一碗,上头还飘着些肉片。
她咽了两口饼,顿觉腹中安慰了许多,“对了,近日承蒙大哥照顾,还不知怎称呼?”
“俺叫陆九。”短髯答道。
“陆九大哥在家行九么?”
“是,小五兄弟行五?”
她轻松一笑,“非也,阿爹就在下一个。”
“那为何要叫你小五?”陆九疑惑不解。
“阿爹子嗣稀薄,害怕传出去外人笑话,故而唤作小五,这样别人就以为他有五个儿子。”
陆九哈哈笑过,“原来如此。”
武饮冰心里盘桓着昨日李谊着她留意的事,“对了,近日死的几人都是什么人,他们之间是何关系?”
陆九静下来寻思。
“似是不曾有过多联系。不过我想起一则,前日去了的那个金吾卫郎官叫赵辰,和第三人徐行严徐校尉乃是同乡,除此之外另两人……”
他又细思了一思,“除了都是执戟长这样的官之外,确实无他关联。”
那凶手挑选目标除了都是小官外,似乎很随性,若真是激情作案可不好查。
“那这几人此前是否都受过伤?”
陆九闻言谑道,“大头兵上阵杀敌,谁还没个三灾两病的,你瞧。”
说着他便拉起自己那条跛腿的裤脚,露出一片狰狞的疤癞。
陆九的小腿凹下去一块,伤痕扭曲攀爬,看着着实可怖。
“六年前被蕃兵削去一块,那时先皇还未驾崩呢。”
陆九像是在讲当年一桩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面庞上露出中年人的憨厚。
“自那年重伤后,俺这腿一到冬日便不堪用,于是校尉大人开恩,给俺调至这伙头军。以前俺只给神策军做饭,现下几军合并,吃俺饭食者反倒变多了。”
言至于此,陆九现出些许自豪。
“那你还想回去吗?上阵杀敌,多痛快的事。”她好奇道。
“要不说你们这些小子经历浅薄容易诱动,上头给画张大饼,你们就麻溜上前线送死。”陆九嘿嘿笑,“伙头军多好的差事,又不必上阵吃沙爬灰,银饷也不比少,要紧的是……”
说至激动人心处,陆九凑过来压低嗓音道,“有油水。”
她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而且整个神策、金吾、左右千牛卫都吃俺做的饭食,俺做什么他们便食什么,所有人都得由俺安排,岂是当大头兵时能较?”
她忍俊不禁,这个陆九还真是胸无大志,不过人还算实诚,想着就啜了一口羊汤,不防被齁到。
“怎得如此咸……”
她被齁得直吐舌头,忙跑去找水。陆九不解,取著沾食了一些,也不禁皱起眉头,“哎呀,定是炖的时间太长,汤都熬干了,待俺取瓢水来……”
一上午很快过去,日中时分正是营内会食的时刻。
陆九和伙房的军士们忙着向各营送饭,武饮冰免得碍事,又从灶间顺了片馓子出来四处溜达。
她这人天生好动容易犯饿,鬼才晓得午后李谊会不会又寻她麻烦,眼下能吃饱就多吃。
校场上操练声嚯哈,她坐在场边角落掰着馓子往嘴里送,边嚼边想。
什么样的人,会愿意让别人刺死自己呢?
肚脐是人肚腹的薄弱处,稍有不慎容易误伤内脏,向来很少会有医者在此处施针。因此,若在行医时人还清醒,出手未免太过明显……
她左思右想,仍是觉得李谊的想法不对,还是等人睡熟时下手比较可靠。
无事可做,她踞在墙根下,一面想着,眼神不禁随着面前往来的人群左顾右盼,最终直勾勾落定在他们或干瘪或突坦的肚子上,此怪异行径,惹得行人纷纷侧目。
“小獠奴,叫你呢!”
她思得入定,面前的披甲军士在她面前站定,唤了她几声不见回应,顿觉被轻视便要上前揪她衣领,被手下人拦阻。
“岑校尉,他是舒王的人……”
被称岑校尉的男子浑身酒气,打眼看了地上的人,一脸明秀稚气,加上近来的传言,心下明了几分。
“我当在想什么呢,原来是在想男人。”
说完三人一番哗笑,居然以为她是舒王的面首。武饮冰听得怒从中起,但不明三人来意并不着急反驳,按下不发,只盯着他们举动。
“我看你也不甚得宠嘛,不然殿下怎舍得送你来军营吃苦?合该送到暖帐里头去春宵一度……既然不得上眷,那就让爷好好宠宠……”
说着岑校尉便要动手扯她的衣物。
她大惊失色,慌忙翻身从墙根爬起来,结果被腿伤所缚,猛然被人捉住脚踝扯回来。
“跑什么?爷宠不得?”
她大叫着挣扎,更激起那人淫狎的笑,倏然身后传来一声闷响,药杵震得发颤,给那人额角留下一列猩红。
那人霍然醒了,指着人便骂,“原是怀民你这个小奴,来人啊,给我……”
怀民将她从地上搀起来,理直气壮打断。
“军中严令禁酒,违者当责军杖四十,屡教不改者杖八十,如有逼淫良人者谓奸军,按律当斩。岑校尉顶风作案,是不想要脑袋了吗?”
岑校尉被顶得气不敢出。手下截护在他前方,生怕眼前之人发狠咬这校尉一口。
“好你个小奴,爷就当今日走背字,你给我等着,以后有你好日子过!”
岑校尉撂下狠话,捂着额头被手下拽走。怀民将她扶住打量,语气带着急迫,“没事吧?他伤着你了吗?”
“没有……”
她摇了摇头,欲支起身,霎时小腿处吃痛——
伤口好不容易长合,又崩裂了。
医帐里闹哄哄的,尚有其他伤兵。怀民再次拿出药酒替她治伤,医士偷闲听闻遭遇后也不禁长叹了一声。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此浑事在营中也是公开的秘密了。只是上头担心如此伤风败俗之事影响升迁,故而压下不报,出了此营谁也不认。”
医士也无可奈何,回去写诊治她的记档。
“身为军官,不身先士卒死而后已,反倒欺软怕硬,算何本事。”怀民边骂边干,牙根咬得咯吱,“还有舒王殿下,若非他好端端将人叫去一宿,哪能惹这多事,还污了人家名节……”
医士毫不客气地甩了他一巴掌,惹得旁人侧目,“竖子!舒王殿下的事也是你能妄议的?”
怀民焉然垂头,住了口。
武饮冰头一次见他如此气愤,自识得他以来,这个少年从来都温和谦顺。
少年曾与她提及自己的师父,说他为人正直严厉,正是眼前的这位医士。她当怀民是为她打抱不平,故而出言劝和两边。
“宋先生您消气,没事,我也没受戕害,不必理会他们。反倒是,此番将怀民也卷进来,他们会不会来寻他的晦气?”
怀民垂头不语,默默干活。
宋医士愠色不减,“依那竖儿的脾性,保不齐要来寻衅滋事,怀民你勿要跟他们冲撞。眼下营中的医人已不多,为师亦不希望你摊上麻烦。”
怀民嗫嚅,“是。”
她听一耳朵,方才注意到偌大一个三军合营,好像只有他师徒二人当差。
“营中医者从来都只有先生和怀民吗?”
“并非如此。”
宋医士捡过来几剂药材捶软,塞入药棉交给怀民,让他给她敷上。
“按我朝规制,五百军上置医者一,五千军上置医者二。从前老夫乃太医署的针师,本与另一名医师同被拨给神策军管理医务。可自长安城陷后,几军的医士病的病,死的死,等熬到奉天,三军仅剩我师徒二人。故而老夫只能既从医药又理针灸事,命徒弟勉强做个药童,尚且能顾及。老夫好不容易将怀民从乡里带出来,若是再被他们缉了……”
武饮冰唏嘘,想不到军中医务竟已是如此捉襟见肘。
宋医士捋须担忧道,“如此下去,这医帐还是趁早归伙房罢,奉天城破只在朝夕了。”
医帐,城破,针博士,死尸……
她霍然联想起什么,故而试探地问了句:“敢问先生家乡在何处。”
“泾原。”
那日午后,那名寻衅的岑校尉便被羁押,罪名是违反军中禁令,杖责八十后给放了,呈报中丝毫没有提及他试图白日宣淫之事。
此后武饮冰也不敢再去校场露面,生怕惹人非议,再把自己女子的身份抖露出去,麻烦就大了。
纸包不住火,很快李谊也知晓此事,军法处置了隐瞒不报的游击将军和归德郎将,正着人去押那胆大包天的岑校尉,他要亲自会会。
岑校尉的营帐里伙房和医帐不远,抓他那日,好些伤兵堆在帐子外头瞧热闹。
日入时分,舒王的侍卫带着两个军官掀帘钻进去。众人兴头正旺,将伙房门口堵了个严严实实,满心期待一会里头拎出几个五花大绑的狼狈人来。
人群里议论纷纷。
“那岑校尉屁胯未见好呢,这几日敞着,都沾不了榻。”
“你说舒王殿下会怎么罚?”
“左不过是斩。”
“得了吧,与其担心他人头落不落地,不如猜猜一会出来裤子在不在他胯上。”
武饮冰独自坐在医帐,听得外间喧嚷,拿剪子拨着灯芯,不敢出去。
外头乍然一声惊呼,接着尖叫声音从人群间爆开。
她剪子都忘了放下便冲出去——
循众人目光所及,一名披头散发的男子正如野兽般嚎叫着,周身一丝不挂,迸出惊人的力量,发疯似的在校场上奔跑。身后两名侍卫发足追截,一时竟追不上。
散发男子并无停下意图,疯跑出去半里,又猛地折身朝伙房这边冲过来,吓得看热闹的人四散而逃,场面混乱。
校场边,射手已张弓搭箭,准备随时射杀此人。
此时李谊从营帐现身校场中,目睹那人脚下扬尘冲她狂奔而去,立即抬起右臂下令放箭。
她惊惧非常,握着剪刀正当其势,然而狰狞面目顿然在她面前止步,随后丢了魂一般轰然扑倒,骇得她大喝后退。
她亲眼目睹了被害者死前发狂的样子,此时此刻,就发生在她面前。而定睛一看,更不禁寒毛倒竖——
此人,正是前两日试图猥亵她的,岑校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