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和解

父亲在冬至那天夜里喝醉了酒,骑车飞快地撞上了一辆停在路边的大货车。被路人发现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办完父亲的丧事后,母亲一个人在家里收拾了好几天。老屋要拆迁了,母亲不打算要房子,她准备留着拆迁款带着姐弟俩离开这个地方。

晚上吃饭时从不喝酒的母亲打开了一瓶二锅头。第一口就呛得母亲直咳嗽。夏灿和夏叶不知怎么开口安慰母亲。任由母亲絮絮叨叨地诉说着这么些年来的苦楚和心酸。

父亲原先有个姐姐,小时候发烧生病了,爷爷挑着担子,将孩子放箩筐里去找乡医。路上走了很久,等到的时候娃娃已经没气了。父亲还有个妹妹和弟弟。妹妹从小身体弱,爷爷奶奶看得重一些,弟弟是老幺,出生时赶上家庭条件好一些,一直念书,复读三年考了个大学。奶奶逢人就夸。最不受待见的就是父亲。从小不爱说话,被奶奶管得很严,十五岁就去厂里干活了,挣来的钱一直都是奶奶收着。那时国营工厂很吃香,相当于“铁饭碗”。经人介绍,父亲和母亲认识了。

母亲当时考高中落榜,外婆想让她再读一年,那时的母亲年少气盛,很受挫,负气不愿再读。正好认识了彼时沉默寡言但颜值尚可的父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人就这样订下终身大事。母亲说还是因为太过年轻了,那时认识的异性朋友就很少,也没有选择和对比,就是这样稀里糊涂。婚后的钱还是奶奶管着,但父亲已经开始学会了赌钱和赊账。那些狐朋狗友们隔三差五就来相约。

生夏灿时还是寒冬腊月,母亲挺着大肚子去池塘边洗衣服,河水冰冷刺骨,母亲手上满是冻疮。家中每日吃的用的水还要去井边挑回来。坐月子时外婆来看母亲,很是心疼,悄悄地塞了50元给母亲,让她自己买点好吃的。没想到还是被奶奶知道了,哄着把钱拿走了,名义上说是小两口存不住钱,帮忙存起来。外婆知道后直骂母亲傻,那时的母亲也不过刚18岁,涉世未深懵懂无知,耳根子又软,几句好话便被拿捏了。有了孩子后,父亲变本加厉地出去游混,成日夜不归宿。母亲管不住,向奶奶哭诉,奶奶也袖手旁观,只怨母亲自己不好。

母亲整日以泪洗面,加上月子里一直是自己照顾孩子,奶水很快就没有了。小夏灿瘦骨嶙峋,两个月时一直咳嗽,常常把自己咳吐了。白天咳晚上咳,奶奶说怕不是得了肺痨了吧!母亲急得到处求医,吃了许多药也不见效。奶奶便说:“算了吧,再生一个。”“我就这一个孩子,死也不生!”母亲说她那是第一次顶撞奶奶。奶奶气得头也不回地走了。

说来也怪,自从那以后夏灿的咳嗽逐渐好转,竟然自愈了。当时乡里号召计划生育,母亲跟着一起去上了环。

奶奶得知后气冲冲地赶来“你是要我们夏家绝后啊!”母亲一向也是吃软不吃硬,倔脾气上来了谁也劝不住。坚决不肯去把环取了。

奶奶回去几天后又找来了,这次是好言相劝,又买了些吃的喝的。母亲经不住糖衣炮弹的攻击,很快便答应了。夏灿一岁多时,夏叶出生了…

两个孩子的出生让母亲变得越来越歇斯底里。奶奶有了面子上的大孙子后再看不见踪影,一直说农活忙,没时间。父亲常常夜不归宿,或者半夜醉醺醺地回家。

经济的拮据和生活的窘迫让母亲彻底放下脸面,她跑到奶奶那歇斯底里地大吵大闹,最终把父亲的工资卡要了回来。父亲天天不见人影,母亲就带着姐弟俩一家一家棋牌室找去,直到找到后掀翻桌子,对着父亲破口大骂。

夜深人静的小镇上,如果听到了突然的吵架声或者摔东西的声响,八九不离十是夏建国家!忍了一辈子的母亲变成了她最不想变的模样。她的青春—人生中最黄金的时光全都耗费了。她痛哭流涕地趴在桌子上。

酒瓶子倒了,酒气弥漫了整间屋子。

老屋要拆了,夏灿在周末和母亲一起去收拾老屋余下的东西。推开门,屋内的家具基本上都搬走了,地上一片狼藉。夏灿抚摸着斑驳的墙壁,上面隐约可见一些歪歪扭扭的铅笔字迹,那是小时候和弟弟玩耍时留下的。穿过前屋就来到了厨房。电灯的开关线垂靠在墙壁上,用手轻轻向下一拉灯就亮了。昏黄的灯光里,仿佛依稀看到孩童时代的姐弟俩围在妈妈的身边,打打闹闹。小小的厨房里,满屋子的炒菜味儿,耳畔萦绕着悠远的电台老歌,点点滴滴构成了记忆中最温暖遥远的画面。

厨房的后面便是院子。如今想在家中拥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园地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了。院子里曾放养过小鸡,种过菜,还出没过黄鼠狼。厨房拐个弯就是通往二楼的楼梯,这里的灯时常会坏掉,小时候半夜起来上厕所不得不凭着屋内微弱的灯光摸索着下楼,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就会涌现出黑暗中臆想出来的鬼怪神魔,每次都是带着无比紧张恐惧的心理匆匆上下。

老屋就像是一个黄昏中的老人在缓缓地走向它的末日。这里的每一个地方,每一块墙壁,都能勾起起远去的旧时光。尽管再次触摸的手已经长大,那一层层台阶对夏灿来说也不再那么高,可一回到这儿仿佛又听到了当年那两个无忧无虑孩子的笑声,连打架都觉得怀念无比。

如今老屋将要永远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永远,就像再也回不去的童年时光。遗憾的是,夏灿连一张它的照片都不曾留下。

早上看到夏叶发来的微信:梦回当年的老屋,我俩在后院玩的时候。提到老屋的后院,夏灿的脑海中首先就冒出了以前养过的那条灰狗。毛色发黄,略灰,一双仿佛能看懂别人的眼睛,常对你欢快地摇着尾巴,坐在那歪着头看着你,仿佛在说:快把我绳子解开,带我玩呀!是的,小灰一直被栓在后院的。从小到大,没有怎么放出去过。

夏灿想起了狗被杀的样子。人真的挺奇怪。二十多年前的好多事情都淡忘了。小狗的模样居然那么清楚。“狗跟人一样,不能总是关着。”夏叶回复:“精辟!”相同的经历容易令人感同身受。

“饭都吃不上了,还养狗…”母亲当年时常常念叨。孩子们不懂吃饭和养狗有啥矛盾。成年人要忙着生活,也理解不了成天爱和小狗玩的孩子。

当年的小灰最终成为了桌上的一盘菜,残忍地被放在两个小主人的面前。那种心灵上的冲击即使现在回想起来仍是赤裸裸和残酷的。在那个年代,很少有大人会顾及到孩子的感受。狗生的命运差不多都取决于收养人。像是家庭中的家长居高临下地对孩子说:你是我养的,你都得听我的。

多年以后的某个深夜,夏灿第一次痛哭流涕地和先生描述怎样失去这两条小时候的玩伴。此时身旁的两个孩子已经酣睡。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完,压低着声音却又近乎咆哮地说“大人从来不会考虑孩子的感受!从来不会!”仿佛此刻她又成为那个弱小无助的孩子,亲眼看着儿时玩伴成为盘中餐…

先生静静地听完,静默了许久,在黑夜中悠悠地说道:“”我小时候在田野放白鹅,一群小白鹅,每天早上把它们赶出去,晚上再赶回来。眼看着它们长大了,到年底时妈要把它们杀掉。我哭着求着让妈留下几只,妈答应了,但最后一只也没留下。”

“我这样你会不会笑话我?”夏灿抽泣着带着鼻音问。“怎么会呢?难得你还有这份纯真和善良。”先生顿了顿,说,“我相信一切自由天意,也许遇见我就是为了弥补你童年的那份缺失。”先生轻轻拍了拍她的头。是的,她也相信冥冥中自有天意。这就是为何曾经下定决心终身不嫁的她在与他认识一个月便毅然决然地愿意与其相伴一生。

夜色如水,城里的月光无法照进异乡人的梦里。夏灿看着窗外远处高架桥上的车水马龙,霓虹闪烁,想起了在老屋的许多个深夜,黑暗中能听见远处火车驶过的声音,遥远空旷,夏灿常常想象着,那是时光的车轮在向前行驶。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此时此刻,也即将过去。未来的某天,一切终将灰飞烟灭,自己也会化为茫茫宇宙中的一粒尘埃。想到这,夏灿裹紧了被子。

生如夏花之灿烂,死如秋叶之静美。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呢?来过,看过,爱过,恨过,各种滋味和感受,终究是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