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瞒着众人悄悄起身,寻了个偏宅,在榻上抵足对坐,另一侧是半敞开的轩窗。
午后的阳光,照在两人中间的方桌和软榻。孙策取过壶具,将其中的浆水倒在杯中,做出长聊的姿态。
所谓浆水,就是用清水浸泡小米而成,口感微酸。因造价不菲,很受中下世家子弟的喜爱,引为风雅。
“少将军先前所说,随云不知自己,对在何处,不对,又在何处。”
郭季显然是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他因有好友的关系,知道不少京都内幕,所以很清楚袁绍在诛杀宦官时的昏招。
正是知道这些,郭季才一直不愿出仕袁绍,成日里到处晃荡,骗吃骗喝。
可他亦有当下人的局限性,就是跳不出名为‘时代’的井口。以为天下之势,皆是皇帝昏庸所致。只要出一个圣君贤主,必能扫清寰宇宵小,重新安定天下。
眼下是双方坦诚交心,孙策也不再忌讳卖弄什么远见。
直言道:“袁氏一族五六人也,哪怕胆大包天、祸乱朝纲,也不过一时一朝之祸。我知道你们这些人心中所想,等个明君出世,等个天下太平。”
“可党锢之祸绵延数朝,几任先帝刚即位时,都曾试过一二,为何屡屡受挫,局势反而越演越烈?”
“随云真以为天下之乱,是由几个宦官和士子争斗引起的?”
郭季的反应很快,马上敏锐道:“少将军觉得天下世家才是根本?”
看来郭季私底下没少思考这些事,孙策暗自点头,又提示道:“这只是其一,皇权和世家之争,是大乱之因。”
郭季出身贫寒,如何不知道地方世族是如何在本地作威作福。里面固然有荀氏这样道德底线比较高的君子,但更多的人,都是为非作歹,鱼肉乡里。
“那‘果’呢。”郭季问。
孙策默默饮了一口浆水,才图穷匕见道:“你说如今天下大乱,若是世家取得了天下,今后会怎么样?”
会怎么样?能怎么样?历史上不是写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五百年春秋战国,早把天下一切纷争道尽。
郭季从小熟读经书,马上想到一句话,失神道:“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孙策知道此句出自孟子与梁惠王的对话,更是诛心道:“下一代天子,还能姓刘吗?”
郭季想想如今天下讨董的盛况,以及暗中流动的世家私欲。他不知道少将军说的对否,可又忍不住细想。
连袁绍、袁术这等世受皇恩的子弟,都对天下蠢蠢欲动。那些仍在继续观望的世家,真的能接受一个刘姓天子?
若天命真在刘,那两汉之前的暴秦、夏商周又算什么。
动乱的最后,只会引向偷天换日。
而孙策的目光要看的更长远、更透彻。自刘秀中兴汉室以后,随着新的既得利益者上台,动荡的天下只是勉强进入平稳期。
这些新贵中,更有不少就是西汉的勋贵‘转世投胎’。立朝初期,天下荒田遍布,民生尚能维计,世家也只用惦记眼前的利益。
一路发展到现在,不少世家的实力,已经具备兴风作浪的能力。袁氏是一个,更不会是最后一个。
举一个州内就比较出名的例子,豫州境内有个地方叫谯县,此地有户人家的子弟叫许褚。
刘辟等人肆虐豫州时,许褚曾率数千门客、家丁,将县中的粮草运出来交给刘辟,以获得对方不骚扰谯县。
此事是刘辟亲口所说,自然不用争辩真假。让孙策觉得可怕的是,一个许家就能纠集数千人马,这个天下里还藏着多少世族豪强?
后世的网友,总喜欢说独汉以强亡。可算算整个东汉的时间,一直到曹魏篡汉为止,也才一百九十五年。
减去三十年的三国乱战,再减去几代贤君盛世,留给世家发育的窗口不过几十年,他们的势力和野心就能膨胀到这种程度。
与其说汉朝是亡了,不如说是被篡夺了。
当‘刘姓天命’被曹丕以禅让的方式夺取天下,那些躲在台下的世家必然有样学样。
这才是曹魏的政权,只维持了四十五年的原因。
毕竟你曹家人能做的事情,凭什么我们就做不得?
哪怕杀完一个司马氏,也会有无数个‘司马氏’冒出来。
从‘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之后,虚无缥缈的天命已经无法抑制野心的生长。
试问天下人,又有谁不想当皇帝呢?
孙策甚至敢说一句话,如果自己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去改变。就算最后夺得了天下,也难逃曹魏一样的命运。
所谓‘王与马,共天下’,将是曹操、刘备、自己都逃不出去的宿命怪圈。
不管是曹操用政策进行集权,还是刘备用天命、仁义来安抚人心,或是历史上的‘自己’杀几个江东世家,都不可能跳出去。
因为盘根交错的大树,就长在那里。
除非谁肯花大力气,重新去栽种一棵‘新树’。
聪明人的好处,就在于许多事一点就透。当郭季随着孙策思路,去想到‘世家篡汉’的可能性,那带来的影响,只会是无止尽的杀戮。
君臣不能互信的时候,每个人都可能是敌人,每个人都可能致自己于死地。虽有周公的贤名在前,可王莽已用事实说明权臣的危害。
想到这,郭季不禁悲从心起,大呼道:“天下还有安宁之日吗?”
看着面前凄苦悲鸣的士子,孙策岂能不明白他的感伤。
雪花崩落之时,世家尚有藏身之处。可天底下的百姓,将在乱世中活的不如猪狗。
乡野无鸡鸣,遍地是白骨。
就是魏晋南北朝最好的注解。
来自底层的郭季,能对这种情况感同身受。来自后世的孙策,又怎么能无动于衷。
这瞬间,孙策想了很多,更是忍不住道:“当一件事变成天下大势之时,凡天下人都无法置身事外,不管他是否愿意。先贤孟子曾说过,民为贵,君为轻。”
“这个民,不仅仅是天下世家,不仅仅是天下之民,更有后世千千万万之民。只有能够理解民为贵的君,才是天下的王。”
孙策用手撑住方桌,朝前微微探出身子,迎着满脸惊诧的郭季道:“现在,随云,知道我的志向了吗!”
脸上的悲伤还未褪去,激动的红意已在脸颊浮现。压下心底澎湃的思绪,郭季深深呼吸,才从榻上下来。
他将头上的发巾取下,用手重新整理散开的发丝,再用发巾重新包住。微颤的双手缓慢下移,继续抚平衣服上的褶皱。
郭季是如此耐心、用心、细心,好像是在完成一道迟来的仪式。
做完这一切,‘郭季’站在榻边,拱手而拜:“愿奉少将军为主,为主公的志向,为天下人略尽绵薄之力。”
郭季站直身,脸上突然浮现些许不好意思,罕见吞吐道:“倒有一件小事,一直瞒着主公。”
“随云只管说来,我绝计不会怪罪。”
“咳咳,其实在下不叫郭季。”许是真的不好意思,自作自受的郭季,只能俯身再拜,“颍川郭奉孝,拜见主公。”
真是你啊!!孙策心头一震,喜得从榻上蹦下,直接扶住对方,不住乐道:“奉孝是何时决定来投我?”
“在文若处。”
“那日跟荀君对弈之人是你?”
“正是在下。”
“哈哈哈,如今方知什么叫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孙策大笑不止,正欲拉着郭嘉畅谈以后。木窗下突然冒出几个偷听的脑袋。
徐庶临头喝问:“好啊,主公与郭君私会,却把我等忘在屋外,真是气人。”
孙策岂会拒绝,直接招手笑道:“都来都来,莫说我厚此薄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