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赈灾

“夫君真的不趁现在小睡一会儿吗?”

当江涣细嚼慢咽吃完一整个胡饼,仍然坐的笔直,早就偷偷倚上车厢的苏羡再一次关心地问道。

“我不困的,但今日会很劳累,夫人可以抓紧时间休息一会儿。”江涣不动声色地忍住一个哈欠,柔声道。

缺乏睡眠的江涣的确有些疲惫,但多年的经历让他并不适应在与其他人离得这样近时入睡。

苏羡也不多言,将头往侧面一抵,闭目养神起来。

她听着车外的声音时闹时静,偶尔睁开眼,将视线扫向江涣,就看见他总是端坐着看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再低头打量自己的坐姿,突然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起,在很多情况下都忘记了在他面前扮演一个端庄有礼的夫人,暴露出了自己真实的一面,好在他似乎并未起疑。

可是回想起初见那夜,与那时相比,他却没太大变化,依旧那般温和有礼,她却好久没用那个刻意练习后的笑容。

一直看着窗外的他身子微动,她收回视线,感受到车外声音越发嘈杂,估量着时间,应该是到了赈灾点。

她坐好理了理衣裳,果然车悠悠停了下来。

她起身欲走,江涣却未急着下车,再次叮嘱道:“夫人千万跟上我,不要乱走。”

见苏羡点头,他继续道:“既然夫人已提前扮好男装,今日就委屈夫人做一日我的随从,这样行事也方便些。”

苏羡本也是这样想,无需思考便应允下来,却见他罕见地话多起来,又嘱咐几句诸如不要一人往流民队伍中走之类的话,两人才终于下了马车。

粥棚已经搭好,有官府的人站在炊烟袅袅的锅前,被蒸腾起的白雾模糊了身影。米粥的香气四散,吸引着瘦骨伶仃的人们,拖着最后的气力,佝偻着身子排起了长龙。

苏羡低头跟在江涣身后,随着他四处奔走,看他核查已备的粮食数量,听他与负责记录的官员聊起灾民状况。

情况比预想的更糟,她听见他们讲。

苏羡依靠听赈灾点其他的官员闲聊的只言片语,拼凑出有关灾情的一点信息。

两年大灾,春旱秋蝗,饥饿的百姓捕蝗而食,却眼见着蝗虫又群飞蔽日,黑压压掠过,草木叶皆尽。

夏、幽、魏、博、曹、濮、沧、齐、德、淄……十几个州几乎无一幸免,朝廷已令当地开仓赈粮两次,吃不起饭的百姓却越赈越多,直到当地义仓全部告急。

地中无苗,屋内无米,为了不被饿死,这些人只能抛下土地背井离乡,想着兴许走到县城就能讨口饭吃。

可是没想到,这一走,竟一路走到了玉京。

如今玉京城内绿意蓬勃,处处是春的朝气。

但据从周遭县邻过来的流民所言,一眼望去,这一路上根本分不清是冬还是春,饥饿让他们时刻感受着寒冷,而目之所及再找不出星点能吃的绿。

“老人家,小心烫。”负责施粥的小吏终于盛出了今日的第一勺粥米。

苏羡站在粥棚下,看粥棚前的队伍如行将就木的长虫,死气沉沉地往前缓慢挪动。

如江涣之前所言,为此次开仓赈灾他们已经忙碌了许久,人员安排也都已确定。

粥棚两边有官兵把守,以防饥民哄抢粮食。棚下两位小吏施粥,一位负责登记,除江涣外还有一位身着官服之人,负责算清粮米之事,盯住赈灾现场,或许事后还需以文书记录皇恩浩荡。

而临时加塞的苏羡,由于只能按照之前与江涣的约定跟在他身边,为不添乱,只沉默着观察眼前。

排在队首的老人头发花白,颤颤巍巍地伸出一双枯柴般的手臂,接住了那碗珍贵的米粥。

面前粮食的香气悠悠,他浑浊如死水的眼睛才终于重新开始转动。

老人的身体看上去很轻,让人担心端着碗的枯瘦手臂会不会被一个碗的重量压折,可抬起的腿对他来说似乎又太过沉重,每迈出一步都仿佛背了千钧之力,需要喘口气才能继续。

他一寸一寸挪到一棵树下,顺着树干虚弱地滑下去,却没有第一时间将碗端到嘴巴,而是怔怔看了两秒,干瘪的眼眶突然涌出泪来,在脏污的脸上冲刷出一道蜿蜒的痕迹,他就着咸苦的泪水将粥吞了下去。

苏羡鼻尖发酸,如被眼前场景烫到一般飞快地收回视线。粥棚前的队伍依旧缓慢,他们带着相似的麻木拖着身体前行,衣衫褴褛,瘦骨嶙峋。

她注意到江涣,他眼中流动的情绪是悲悯,不知为何还缠杂了些许茫然。

今日无风,又是一日晴明。苏羡随着江涣往出走,阳光照在眼皮上,红得发烫。

“夫人,我们还需前往下一处粥棚看看情况。”江涣向她解释,声音发闷。

“请夫君等我片刻。”

苏羡离开前转身去了那棵树下,蹲下与那老人说了几句话。

她随他走过十余座粥棚,每座粥棚下大锅红火地烧着,粥米在其中沸腾,却烧不出令人心安的烟火气,只有沉沉不散的死意。

他们走过的每一处都是如此,以至于苏羡恍惚觉得那团死气化了实体,大约是趴在她的肩膀上,如影随形。又如一团棉花梗在喉咙里,干涩难忍,让她喘不上气。

“夫人累了吧。”

江涣轻唤她,递与她一碗水,碗中水面荡漾,映出她变形的脸,眉梢眼角都往下垂。

她捧着水喝了一口,却咽不下梗在嗓中的那份不适。

咕咚咕咚,沁凉的水顺着喉管决堤,却难解挥之不去的干涩。

阳光斜斜打在二人身上,江涣的影子将她笼在阴影里。她微扬起头,迎着阳光看他。

“夫君,你可想知道我与那位老者说了些什么?”

江涣头略微垂下,对上她的眼睛:“若夫人愿意讲,我洗耳恭听。”

“我和他说,”她低头看着手中已空的水碗,“他是否还需要再来一碗粥,我可以帮他去打。”

“他说不用了,他们一家五口上路讨食,如今死得只剩他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