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玛安纳

残缺的身体化为剔透的沙砾,在月光的照耀下好似流光的萤火,随着彷徨海上湿冷的风,飘向更远的地方。

安比卡紧紧抱住那可怜的人儿,却只剩下当时为她亲手披上的大衣,以及残破的贴身衣物,凯瑟琳像从未在这个世界存在过一般,就这么消失了。

除了那几件衣服,什么也没留下。

只有那飘散于风中逐渐远去的尘埃,诉说着那个人曾经活过。

看着好端端这么个人消失在眼前却无能为力,安比卡甚至不知道自己该有什么样的表情,他只是呆呆的站在原地,看着手上仅剩的几件衣物,说不出话。

玛安纳拍了拍安比卡的肩膀,什么话也没有说,随后领着不知自己死活的爱丽丝离开了这块区域,留下安比卡一个人静一静。

夜深了,骚动的人们在经历大起大落之后终于还是累了,有的就地躺下,有的回到房间,结束这惊险的一天。

整艘船静悄悄的,唯有差分机内的齿轮永不停息的转动着,时不时的调整蒸汽机的推力与扇叶的方向,发出一阵阵金属摩擦的刺耳声。

安比卡坐在船舷边,双腿踩着那一望无际的天边,披着那件凯瑟琳穿过的衣服,向着远方眺望。

此时,零碎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安比卡转头去看,却见玛安纳拿着一瓶酒,两只杯子朝他慢慢走来。

于是,他屁股往旁边挪出了些位置,玛安纳也顺势坐在他边上,将酒瓶放在二人之间,像个专业调酒师般将剔透的液体淋上风的韵味,倒入喝水用的玻璃杯。

“我不喜欢喝酒。”

无论是在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安比卡都对酒这种饮品不怎么感冒。

玛安纳没有回话,只是将倒到半杯的酒放在安比卡的手边,随后拿起另一杯自顾自的喝了起来。

“是啊,酒这么难喝,为什么有人喜欢喝酒呢。”

说着话,玛安纳又拿起酒杯,抿了一口那有些灼胃的酒精,表情稍微有些难堪。

见他这副慢慢看起不喜欢,却又要喝的样子,安比卡问他:

“为什么?”

玛安纳笑了笑。

“以前,我也不喜欢喝酒,更别说酒量怎么样了,每次被父亲灌酒,我都会吐得满身都是,最让我印象深刻的一次,我早上是从马桶上醒来的,身上还穿着礼服围着餐巾,甚至还抓着刀叉,直到现在,我还是忘不了女仆发现我时候的表情,好像以为我在做什么奇怪的事。”

说到这,玛安纳又无奈的笑了笑,安比卡也觉得有一丝幽默,跟着笑了。

“那时候我并不理解什么家族,什么资金,什么权力,只有我父亲和我说现在把该吐的都吐过了,以后才能在贵族的聚会中不出洋相,作为逐渐没落的剑圣家族子嗣,即使是次子,也要为家族的复兴出一份力。”

“只要在豪门齐聚的宴会上喝趴一个贵族,就能借着对方的酒劲签下份对自己家族有利的合同,谈成一笔不菲的生意,那些日子,我和父亲为了应付那些想从我们家族身上瓜分利益的贵族,甚至连剑术的精进都停下了,只是不断的赴宴,喝酒,假装很认同那些贵族的嘴脸,陪着他们笑。”

“后来呢?”安比卡问。

不过玛安纳却没着急着回答,而是将目光投向了远方已经有些许光亮的天边。

“那一天,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上流的晚宴一般会从夜里举行到天亮,我和父亲走在回家的路上,两个人都喝的很多,有些走不动路,就在这种时候,对向的路上驶来一架马车,那个时间点不应该有马车,就算有,也不应该不挂着灯,在凌晨的路上狂奔。”

说到这,玛安纳罕见的有些愤怒,但也仅仅是持续了一会儿,在那之后便是释然,像是在翻动曾经的相册,看到了些特别的照片,产生了其它的情绪。

但最后想来,对着照片生气有什么用呢,它只是记录,只是已经定格,无法改变的过去。

“那时候,我还没获得圣剑的注视,没有那种强化的感觉,父亲比我更先意识到危险的来临,于是他推开当时因为酒精神志不清的我,就这么死了,我的父亲,那位剑术造极父亲,最后并没有死在与实力相近对手的战斗中,就这么死了,死于一场同族的阴谋,死于一场为了家族应酬的宴会后。”

说出这些的时候,玛安纳的语气很平静,仿佛这些都不是他亲身经历的事,而是在讲述他人的过去。

“节哀……”

安比卡对玛安纳的经历,也只能说这些了。

“那一瞬间,我的酒立马就醒了,而且感觉从没有这么清醒过,我清楚的记得父亲最后对我说的三个字,活下去。”

“在那之后,我推掉了家族的一切应酬,全心全意的练剑,拼命的练剑,我想将我的剑术练到和父亲一样的水平,练到可以被圣剑认可,成为莱因哈特家的家主,将那些抹杀我父亲的全部铲除的水平,可是我发现……我做不到……”

“家族内的派系盘根错节,我甚至找不出是那晚的马车究竟是谁的阴谋,剑技上我明明已经成为家族中最年轻的龙级剑士,可还是没能获得圣剑的认可,仅仅是被圣剑注视,获得了那个不痛不痒的能力。”

“那时候……我很消沉,我觉得我对不起我父亲,我觉得我这条命不配让父亲用他的命来换,如果是父亲,他一定能拔出圣剑,如果是父亲,他一定能找出到底是谁想要害我们一家子。”

玛安纳拿起杯中所剩不多的苦酒,跟以前无数次那样,一饮而尽。

“直到……有一天,我母亲和我说要让我退出家族,并拿出了父亲留下的银行账户,以及那些曾经宴会上签下的生意与合同,我才知道,他曾经做的那些事,并不是为了莱因哈特这个家族,他根本不在乎家族是否能延续,亦或是自己的儿子是否能成为剑圣。”

“他只在乎,我。”

“他只在乎家族内的斗争不要影响到我,他只在乎要是有一天我被阴谋赶出家族,能不能保持现在富足的生活,他从头到尾只在乎这些,只在乎我能不能活着。”

“在那之后,我这一旁系也就彻底没落了,我也终于知道,家族要抹杀我父亲的原因正是因为他手里掌握的资产,我把这些钱留给了我母亲,自己为了躲避家族以及那些利益相关贵族的追杀,来到了这里,加入了军务部。”

“这就是我的故事,名为玛安纳.莱因哈特前半段失败的人生,不过,我并不因此为耻,毕竟我活下来了,安比卡,你不是说过吗?只要活着,一切都会有办法,我没能在你这个年纪理解这句话的含义,走了许多不要命的弯路。”

“但终究,还是活着。”

说到这里,玛安纳重新将酒杯倒满,举于安比卡的面前。

“安比卡,别辜负了凯瑟琳,要更努力的活着,别再留下遗憾。”

看着玛安纳作为过来人说话的样子,安比卡也拿起了那杯他本不喜欢的苦酒。

清晨的第一缕斜阳顺着远方天际线的轮廓慢慢显身,染黄了二人杯中的朗姆酒,安比卡和玛安纳在夕阳下碰杯,将杯中的苦涩一饮而尽,就像咽下人生的苦涩一般。

放下酒杯,带着过去的所有,带着所有珍视之人的希望与寄托,继续前进。

“不过……这酒果然不好喝。”

听到这话的玛安纳苦笑。

而说出这话的安比卡,也无可奈何的笑了笑。

谁让他们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呢,也只有微笑了吧,毕竟只有笑,才对得起将他们推送至此的那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