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阔的华北平原呼啸着苍凉的西北风,方程坐在高高的黄土高坡上,双眼无神寂静地眺望着地平线上的半颗落日,天边像被血染尽似得殷红,天空中的残云虚无缥缈,薄薄的,棉滑如丝。
眼看天不早了,方程揉揉惺忪的睡眼,站起来拍拍屁股,提起身边的书包大摇大摆地走回家去。
越过一片麦子地,半熟的季节,麦子饱挺挺的,一个个硬直的身板,仿佛在争先挑衅着。隔着麦子地有一片一眼望不到头的玉米地,至于看不到头是对于十五岁的方程来说,这些玉米长得高高密密的。每次穿过去方程不知道要被蚊子咬多少疙瘩。
走到家进了门槛,一个偌大空旷的院子,家里以黄土色为主色调,只有彩红色的布制门帘,家里院子里摆着一个大磨石,磨石边的驴子已经开始打鼾了,三个传统的窑洞只有中间的亮灯,那是父亲和母亲在吃饭,星星的碎光撒在地面上发出银色的光,方程长舒一口气踩着碎光走进房间。
一掀开门帘,一个小脑袋跑过来抱着方程
“哥哥,哥哥回来了,哥哥回来了爸爸。”
小女孩欣喜若狂的看着父母,手舞足蹈的跳着,拽着方程的手,方程费力地抱起妹妹,一脸尴尬地看着家里的人
“丹丹又重了。”
“啪!”在桌子边喝酒的父亲把筷子狠狠摔在桌子上,父亲黑黝黝的脸,脸上一道一道数不清的沟壑,风吹日晒把父亲的皮肤磨的油亮,昏暗的灯光照在他脸上也显得明亮。但父亲厉毅的眼神使一切都变得黯然失色,父亲下午去了学校,而方程却在高谷堆上睡了一下午。
母亲相比父亲白了许多,一双还算白净的手抓住父亲的胳膊,父亲渐渐放松了紧绷的脸,拿起面前的酒盅一饮而尽。
母亲僵硬地笑着
“程儿,快来吃饭。饿了吧。”
方程放下方丹,牵着妹妹的手坐在桌子上,气氛十分压抑,房外蝉虫有节奏的响着。
土豆豆角的臊子面早已经盛好,有些凉了。睡了一下午,风吹了一下午,方程肚子里早就不是滋味了,赶紧吸溜两口面条暖暖胃。下午逃课,方程也心虚,自然是只吃饭不说话。方丹扎着两个圆鬏子,傻啦吧唧得胡乱摇着脑袋看着哥哥,红彤彤的小脸上挂着说不出的喜悦。
“今天在学校学得怎么样。”
父亲的声音如同阴郁的闷雷一样沉重,震动着整个窑洞。
方程心虚归心虚,却还不知道自己早就被抓了现形
“啊?挺好的,老师讲的好。”
说话不敢喘大气,眼睛不敢看父亲。
母亲一直在给父亲使眼色,不想让他冲动。不到五分钟,方程吃的碗里一滴油都不剩。
“对了,哥呢?”
“大队叫去开会,赶明儿个才要回来。”
“哦,那我去写作业了,丹丹给妈妈去洗碗。”
方丹听到这话脸色一下变了
“哼,坏哥哥,每次你都不帮妈妈洗碗。还逃课,你是坏哥哥。”
方程一脸尴尬地笑着“傻丫头你在胡说什么,哥哥哪有逃课。”方程一边说着一边瞟着父亲的表情,父亲只是沉默地喝酒,一言不发。
“爸下午去学校了,你不在。”
小姑娘一句话像一盆冷水泼到方程头上,方程整个人被冻在那里,低着头,不知所措。
父亲放下酒杯,缓缓地站起来,站到一半却是母亲压住了他,父亲扭头看了一眼,叹了口气,摆摆手。
母亲踩着小碎步把方程推回他的房间里去。
方程坐在炕上,低着头抠着手指头。
“妈,对不起。”方程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母亲的身材还算圆润,比起父亲高高瘦瘦的杆子身材母亲倒是显得福相,年轻。母亲摸着方程的脑袋,怜惜地看着他,十五岁的小伙子,一米六几的小个子,长相不算出众,和父亲一样营养不良似的瘦弱,实际上一顿肉也没少过,高高的颧骨突兀着,也随了父亲,唯一随了母亲的就是这双大大的眼睛,像灯泡一样闪闪得。
母亲看着方程是又气又爱,眼眶不自觉红了。
“程儿呀,你干嘛逃课呢,你今年就要中考了,你要考不到城里的高中,这学费不都给你白掏了么,你看看你那爹,年年收的秋,卖的钱除了家里吃上喝上,不都给你买了书么。”
母亲抹一把眼泪,方程低着头只觉得烦,但只是耐心地听着。母亲之后还吧啦吧啦说了一大堆,方程只记得自己一直在玩手上的一只蚂蚁。
爷爷方平阳之前是地主,在**时期被狠狠批斗了一番,家里一直抬不起头来。隔着过了八零年,老爷子走了,只留着三个孩子,一个好赌,走了不知去向,一个去当兵至今不知死活,只留着方永亮在这黄土坡上守着几十亩荒地好好翻了翻。
父亲不想做地主,只想好好活着,把生活搞好点,给老婆好点给孩子好点。大哥方向从小跟着父亲种地,帮着家里打理点滴,很早就成熟了,在整个村子里大哥也算是能干的后生大家都喜欢,这一届说不定选个村官。
大哥七岁二老有了方程,当时村里来了个秀才书生,起了这个名字。大哥和父亲说让程儿上学吧,如果程儿也种地我们一家就得种好几辈子地了。
可事实证明即使让他上学他们一家也只能种一辈子地,因为学校里的讲义对方程来说简直就是天书,方程抱着课本打鼾被老师罚站,方程只好跑出来睡觉,这不是第一次了,对于学习,方程宁可在家里打帮大哥收秋。
“方程!”
“啊?”
梅露看方程心不在焉,揪着方程的耳朵把他提起来。
“哎呦哎呦,疼,娘,疼啊。”
“疼?你爹说要扒你皮哩,那个可劲疼呢,少说鸡毛掸子伺候哩。”
“我知道了娘,我不敢了。”
方程摸着热彤彤的耳朵,眼角也有泪了。
“我问你兔崽子,你到底想不想去城里念书么。”
“去哩么。”
违心话张口就出,方程就算心里不这样想也不能说,要么今晚要被挂在后院的苹果树上了。
“什么时候中考?”
“下个礼拜。”
“你爹可要看你闹出什么洋相哩,你知不知道你背着全家的粮食了。”
每次母亲都要这样说,但方程背上只背着装着小人书的书包。
大人总是这样,一昧得将无形的压力强加给孩子,在本来希望他能努力的心愿之上,反倒像一把大枷锁狠狠地扣住了孩子正处于最美好的时期。这个时期仿佛只有念书才是活路,懂事的不懂事的孩子会因为念书将整个青春的色彩填满“知识”,直到毕业家长才回想起来,“你看看你,除了念本破书,什么都干不好。”
“快睡去吧娘。”
母亲白了他一眼,站起来准备出去,方程刚躺下又跳起来,
“对了娘,下个礼拜我们不回家了,住一星期,我的饭钱。”
梅露叹了口气,不禁眼角又是一红,从口袋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还带些土灰,梅露掸一掸放在床头。
“你哥知道你下个礼拜不回来,夜来去隔壁镇搬了五车砖才回来,你买点考试用的,你哥说去城里考试别让人家看不起咱村子里的娃。”
说完掩面关门出去了。
方程把手搭在肚皮上仰面躺着,抿着嘴巴,突然心里一阵感动,他现在根本感觉不到自己对于这个家庭命运的改变有多重要。他只觉得家里的人对他这样做,很累,至于值不值,他自己心里面很有数,等中考一结束,成绩一下来,失望会像今晚没有月的夜一样黯无艳色地蔓延在整个家庭。而父亲和大哥所有的付出,妹妹和母亲的期待都会化为泡影消逝在自己的成绩单上。
至于未来怎么样,考试完怎么样,怎么办,方程斜着身子,或许我去收更多粮食,搬更多砖去报答他们吧。
孩子总归是幼稚的,无论他怎么弥补,这个大缝他是补不住了,他不可能用一周把三年的东西复习个遍,说三年他一点东西都没学并不是过分的。
而至于之后的生活,他就算盘算再多,一觉醒来也只觉得与他不相干罢了。
毕竟他就是个野娃子,什么都不懂的野娃子。
早上五点钟,天早晴开了,知了发了疯似的催个不停,方程揣着心事一晚上睡不着,看见天明,也不等父母起来打个招呼就背上书包走了。
学校离家十来里地,没有交通工具,只能靠走的了。
潭石村说大也大,但空旷的很,家家户户看不到门檐,说到偏僻,潭石村靠在陕北最下边,前不招户后不着店的。
绕着村子走个四五里地便算出来了,有些人家鸡还在笼子里偷懒,驴子却是早早起来拉磨了。
人们扛着锄头,头上绷着淡黄色的白手巾早早得去翻地,有的人还牵着几只大黄狗。
陕北就算是在烈日炎炎的盛夏,早晨一股风也能凉到骨髓缝儿里,但方程从小皮惯了,吹点风全当闹着玩,小跑几步身上热劲足着呢。
方程锵锵锵走了十几分钟走到村门口,回头不舍地看了一眼。土黄色的村落,养育着最朴实的老一代农民,那么自己会是下一代农民吗?
是的,他不过是新一代的小农民罢了。
“程儿!”
方程远远看到个熟悉的身影,高高壮壮的一个男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停到方程面前,双手扶腿喘息着。
“哥?”
方程诧异地看着方向,一身古铜色皮肤,将近一米九的大个子,身上结结实实的,和瘦精精的方程一点都不一样。
方向手上拿着一个黑色塑料袋,手忙脚乱的翻起来
“快,程儿,脱!”
方向从塑料袋里掏出几件新衣服,灰色的T恤,崭新的牛仔裤,还有一双白色帆布球鞋,都带着一股胶皮味。
“都买的最小号,你试试。”
方程也没管那么多,先脱。
“村长说了,你这破烂漏馊的衣服考场都不让进,我给你买几件衣服,你穿上,好好去考。”
方程扶着哥哥宽阔的臂膀换鞋子换裤子,哥哥穿着一身蓝色衬衣,带着白手套,手套上还有重重的泥灰。哥哥身上虽然一股汗渍味道,但这种熟悉又温暖的味道却让方程的眼泪止不住地滴在哥哥已经有些白丝的头发上。
哥哥站起来看着武装好的方程,拍拍他窄小的肩膀
“呀,程儿精干哩。”
方程心中无限的内疚开始放大,直到戳到泪腺,泪水如泻一般飞扬而下,呜呜地扯着腔子,小手揉着眼睛,直到把空气中飘着的黄土也揉到眼睛里才觉得疼。
方向满意地看着方程,扯着嘴巴子,挺着油亮的颧骨
“快去吧,不早了。”
方程转过头去,一步一步沉重的迈着步子,一步一步的远离自己的家,远离这个僻静破穷的烂村子,远离这个全然仅剩黄土的地方。
方向一直目送着弟弟消失在平壤的地平线,心中满满的期待,回到了工作岗位。
梅露收拾了早上的餐具,方丹一直缠着梅露
“妈妈妈妈,哥哥去城里了么?哥哥能考上大学吗?”
梅露摸着方丹的脑袋
“当然了,你哥哥上学就是要考大学的。”
方向跑回来,端起桌子上剩下的面汤一饮而尽。
方永亮坐在窑顶上,抱着一袋旱烟一口一口地吞吐着,盯着太阳一直从地平线升到正中间。
“爸,方程考到城里的高中,咱家要出个文化人了。”
方永亮不屑的咳了一声,
“去后院打点枣吃,经由你妈拾掇拾掇家。”
“啊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