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间,周元遥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鄞州,又回到那个知府别院里。
她正漫无目的地走着,突然听到有人喊了自己一声,转过头,便看见外祖父和外祖母坐在庭院里的藤椅上,对她温和地笑着。
“外祖!”周元遥向他们跑过去,还没挨到,就被人拉住了,回头一看,是自己的表弟程郡松。
“表姐,我们别去吵祖父他们了,我带你上另一边玩儿!”
“郡松……”周元遥微微愣住,伸手便要去触摸程郡松的脸,却被他躲开了,转眼周围又变成了正厅的环境。
“元遥,愣着干嘛啊,去净净手,吃饭了。”耳边突然响起舅舅和舅妈的声音。
周元遥这才发现自己站在正厅的门口,面前就是一张大桌,上面摆满了热菜,一家人都在坐在那里。
“元遥,来吃饭啊。”
“表姐,快过来坐啊,我都饿了。”
看着他们边笑边朝自己招手,周元遥也不由自主地笑了,抬脚便要往厅内走,刚踏出一步,就感觉到脚下传来灼烧感。
她低头一看,脚边不知什么时候燃起了一团火,尖叫声和哭声也响了起来。她猛然抬头,厅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大火装满,刚才的情景荡然无存,只有浓浓的黑烟不断往外冒。
周元遥被熏得直咳嗽,她一声又一声地朝里面喊着,却始终得不到任何回应。她感觉自己渐渐也被火包围起来,全身刺痛,但还是捂住鼻子继续往里面走,越来越多的黑烟扑了过来,让她几乎快要窒息。
这时,头顶上传来一声异动,周元遥抬头往上看,一块梁木瞬间掉落下来,直直地砸向她的脸,清晰的疼痛感让她很快晕了过去。
等到周元遥再睁眼时,自己已经到了一个安静的屋子里,但刚才的那种不适感还是让她剧烈地咳了好几声。
咳嗽声惊动了门外的周成隽,他进来时,正好看到床上的周元遥醒来。
“元遥!”周成隽高兴地走过去蹲在她面前,“你身上怎么样?还有哪儿不舒服吗?渴不渴?我去给你倒水……”
听着热切的询问,看着眼前熟悉的面孔,周元遥眼睛瞬间湿润:“哥哥……”
她竟然真的回来了。
自己刚才经历的一切,都只是梦,外祖一家,早就消失在大火里,再也回不来了。
想到这里,周元遥忍不住哭了出来。
周成隽握住她的手,将她眼角的泪拂去:“是哥哥,哥哥就在这儿,已经回家了,元遥别怕……”
注意到周成隽身上还穿着的官服,许是刚下朝就被她给吓到了,还没来得及换下。
周元遥慢慢调整好情绪,轻声说道:“原本我还以为自己会死在半路上,可如今却好好回来了,定是母亲在天上保佑着我。”
“受了这么重的伤,怎能算是好好的?”
“若我这都不能算好,那外祖他们又当如何……”
周成隽握住她的手:“以前的事就不想了,都过去了……”
外祖一家的遭遇已经在周元遥心里留下了永远抹不去的阴影,那一天的经过,以及这一月来的颠沛流离,只有她自己清楚。
周成隽不忍心开口询问,不管怎样,自己的妹妹始终活着回来了,天下没有比这更要紧的事。
“主君,夫人。”门外忽然传来仁禄的声音,周成隽往门口看去,周信之和姚文淑刚好走了进来。
“父亲。”周成隽站起身来行礼道,随后又向一旁的姚文淑微微拱手。
周元遥看着匆匆赶来的父亲,心中没有一点波澜。但许久不见,他好像真的老了,她能清楚地看到他的鬓角两边已经生出了一些白发,脸上的厉色也少了许多。
说起来,当初她之所以离开函陵,还离不开她这位父亲的推波助澜。
姚文淑笑着说:“妾身真没骗夫君,就是二姑娘!”
周元遥看着温言软语的姚文淑,心里很是堵得慌,她很清楚这个女人绝非眼前看到的那般温和。
之前姚文淑就不止一次陪着周信之和周成隽到鄞州去看周元遥,纵然元遥外祖一家始终都不给她好脸色,她仍能安然自处,丝毫不受影响。
周信之没有理会姚文淑,他缓缓地走到床边,瞪大眼睛看着一身伤的周元遥,嘴巴张着却说不出话来。
相持了许久,周信之才终于接受了这个现实——自己的女儿还活着。
当他仔细察看周元遥右脸上的那道疤和手上的冻疮时,却听得她开口了。
“看到我还活着,父亲应该很失望吧。”
周信之一怔,抬眼对上元遥的视线,那双清冷的眼睛让他有些恍惚,心里竟涌起了一些心虚。
她的眉眼和她的母亲越来越像了。
“元遥。”周成隽迅速走上前来,朝她摇了摇头。
周元遥很快便明白了哥哥的意思,将头转向一边:“若父亲没什么事,就请回吧,我想好好休息。”
“二丫头。”周信之突然正了正神色,“你是如何回来的?”
周元遥说:“命大,硬挺回来的。”
他又继续问道:“那你可有遇到什么对女儿家不好的事?”
周元遥算是听明白了,自己的父亲是在拐弯抹角地询问她的贞洁。
“父亲?”周成隽也听出了其中的意思。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在乎过自己的伤,哪怕一句关心都没有,有的只是一声声的质问,周元遥不禁轻笑了一声。
“父亲放心,我不会丢周家的脸。”
看着周元遥淡漠的神情,周信之也渐渐没了耐心,他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和这个从小离家的女儿相处。
“成隽,好好照顾你妹妹,我改日再来看她。”说完,周信之转身就准备离开。
周元遥忽然开口:“世人都说保护自己的孩子是天性。”
“可父亲,这些时日以来,您可有一刻担心过远在千里的我?”
听到这话的周信之停在原地,沉默了片刻,然后叹了口气便离开了。
或许八岁以前,周元遥还将父亲视为自己的参天大树,但八岁以后,这棵大树就已经完全倒塌崩溃。如今他们之间只剩下一道再也无法翻越的高墙,注定渐行渐远。
为了方便周元遥以后的起居,午后周成隽特地让人将她以前住的观云居打扫出来让她住过去,还为她找来了好几个侍女。
他将其中一个侍女带到周元遥面前,笑着问:“你看着她,还记得吗?”
看周元遥迟迟没想起来,周成隽说:“这是向妈妈的女儿,叫惜音,以前小时候总跟在你身边的。”
“姑娘安好。”惜音满面笑容地行了个礼。
向妈妈曾是周元遥母亲的陪嫁侍女,在几年前就病逝了,是府里的老人。惜音小时候就在这府里住着,因为和元遥差不多大,后来长大些便被安排在元遥身边伺候。
原来是旧识,难怪刚才第一眼看到她,周元遥就觉得十分亲切。
她不禁叹道:“一晃我们都长大了。”
“是啊。”周成隽摸了摸周元遥的头,从桌上端来汤药喂她,“以后就让惜音陪在你身边,你就只管好好养着,这段时间什么都不要想,很快便能痊愈了。”
“好。”周元遥乖巧地应下。
周成隽说:“这次还要多亏肃王殿下在城门口认出你,等你好些,我们便去王府上好好道谢。”
原来在城门口救她的那个公子是当今的肃王,她记得当时前面还有一辆马车,上面坐着的似乎也是一位王爷。
“好。”周元遥点点头,“肃王殿下还同我说,跟哥哥你是挚友,可有此事?”
周成隽笑了笑:“我和你说过的,以前我有幸被选入皇宫做伴读,因而认识了几位殿下,只是肃王殿下抬爱,愿与我结交,所以便和他走得近些。”
周元遥还记得自己幼时曾进宫为姑姑庆贺生辰,那时的姑姑是皇上最宠爱的妃子,那也是她第一次见到皇上和那些皇子公主们。
当时的他们都是和自己相差不多的孩童,可如今却差不多都已封王赐爵了。
在周元遥心里,哥哥周成隽可称得上这世间的君子,若是他都如此肯定一个人,那这位肃王殿下定是个很好的人。
汤药喝下后,惜音便端着碗出去候着了。
周成隽给周元遥掖好被角,从衣袖里拿出一枚玉佩放到她的枕边,那是在门口捡到的那枚。
“这是我今早抱你回来时,不小心落在门口的,日后千万要收好了。”
“好。”
看他神色渐渐有些严肃,周元遥问道:“哥哥,你怎么了?”
母亲死的那一年,周成隽也只是个十岁孩童,自保立足都难,只能放任妹妹住到千里之外的外祖家,一年才能见上一面。可如今他长大了,一举高中,入朝为官,他有能力保护自己和妹妹,谁也不能再将他们分开。
“元遥,你要记住,你姓周,这就是我们的家,从今往后,你就好好在这个家住着,有事我们一起解决,不要再一个人离开了,好不好?”
当年,周元遥趁着哥哥和父亲出城,悄悄出走函陵去鄞州找外祖,那时周成隽为了找她,差点死在一条不知名的路上。
后来好不容易到了鄞州,得知周元遥不愿意回去,周成隽便每年都去鄞州看她,一有空就给她写信,生辰礼更是从未缺席。
在鄞州的这十年的时间里,周成隽尽了自己最大的能力给予周元遥陪伴,尽管知道她是在赌气,他也从未表达过责怪与不满,从头至尾、无一例外的只有思念与关心。
“好。”周元遥忍着鼻尖的酸意,笑着点点头,“哥哥我答应你,不会再离开了。”
十年恍然,在一次又一次失去的挣扎中,周元遥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力,如今回到最初的地方,竟觉得有一种重生之感。
她不知道自己还会失去什么,至少现在,自己的身边还有一个最亲的人,她不能再失去周成隽了。
周成隽走后,惜音回到屋里,远远地看到周元遥脸上的那道疤,便忍不住跑到她身边哭了起来。
“姑娘!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了!之前听到姑娘离世的消息,我难过了好久,公子也是,几天都没有吃东西,看着就让人心疼,幸好姑娘平安回来了,不然可怎么办才好……”
话还没说完,惜音突然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抽抽搭搭地说道:“我说错话了……请姑娘责罚……”
周成隽带惜音来之前,就和她特别嘱咐过,不要在周元遥面前提以前不好的事,结果刚才情绪一激动,自己又忍不住说出来了。
见状,周元遥拿出自己的手帕给惜音擦眼泪,边擦边笑道:“无妨的,你不用这么小心,我们这么久没见,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而且我现在不是没事吗,不哭了啊。”
“姑娘……”惜音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
周元遥有些慌了神,自己明明是在给予安慰,怎么眼前的人却哭得更厉害了。
她突然想起来小时候的惜音好像也是很爱哭的,摔倒了也哭,挨骂了也哭。虽是长大了,可性子却是没怎么变,这倒是让周元遥很感慨。
下午的时间,惜音就在周元遥身边陪着,没事就和她聊天解闷,还给她说了很多府里的事,以及函陵城中一些有趣的见闻。
两人之间的距离也在谈笑声中渐渐拉近,就如小时候一般谈天说地,仿佛她们之间从来没有过十年分别,一切也都没有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