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承恩殿。
不知何时从奏折小山中抬起头的安隆帝忽然感觉一阵口渴,伸手端起御案上青花白瓷金菊茶盏,将剩余的半杯温茶一口饮尽。
他身后时刻将大半注意力放在皇帝身上的刘承恩当即一个眼色,立刻就有一名面貌清秀的小太监弯着腰上前收走茶盏,步履轻快,像一阵轻烟似的。
而后刘承恩才满面笑意的重新换了一盏菊杞枫露茶,颇为小心的放在安隆帝右手边桌案上。
身为陪伴安隆帝时间最长久的“大伴”,刘承恩知道自己这位皇爷最近火气极旺。
原因么,自然还是去岁秋冬时节,关外的那些鞑子竟然堂而皇之的纵马到了安隆帝眼皮子底下,致使京城百姓一日三惊,朝野震动。
后来调集五路勤王大军一路撵着鞑子数万大军,连番大战之后才将其追击出了关外,也算是实现了皇爷大怒时的狠话,灭敌过半!
据说逃回去的鞑子不足三成。
这份战报当然是有些水分的,据皇城司与绣衣卫联手探报,加上从隐秘路线分散撤回北方草原的鞑子军队,总数上仍然还有超过六成,更是被劫掠走了大量粮草物资。
但话说回来,当时从几路大军正面撤回草原的鞑子军队,的确只有约不到四万。按人家号称的十万大军算,可不就是逃回去三成么。
再加上安隆帝也是要面子的,这一连串大战自然就只能如此“完美收官”。
不过,在一系列论功行赏之前,镇守马兰峪口的永安伯马宁,副将安北将军陆韭,兵备道主事张怀安等等,那处几乎所有军将官员统统被问了罪。
只因距离马兰峪口百余里外一处小型长城关隘被攻破,统属此地的永安伯马宁及其麾下大军却没有及时发现,导致数万鞑子大军涌入,自身差点被围困死不说,就连消息都没能传的出来。
按说各处长城关隘都是烽火台齐备,最多每隔三五里就有一番布置,就算一处被攻破,其余位置也应当来得及燃放烽火传递信息才是。
但事情就是那么诡异,马兰峪口万余大军竟然丝毫消息也没收到,直至某日清晨才骤然发现,己方竟已经被牢牢围困了起来。
时至今日,马兰峪口左近隘口究竟如何被突破的?仍然还是众说纷纭。
无论如何,在马兰峪口经营二十余年的永安伯马家算是完了。
除去马宁次子马文才失踪,马家其余家小一个不落,已经全都押解回京,所有成年男丁都被打入了死牢,只待秋后问斩。
马家家眷自然免不了教司坊走上一遭,许多在那连番变故中损失惨重的官员业已放出风声,要在马家家眷身上找补一二……
安隆帝恼火的当然不止马家,战事糜烂至如此境地,也绝不是一个永安伯马家能够导致的,他最多只能算是一个导火索而已。
并且马家还有那么点被牵连的意味,毕竟马兰峪口到最后也没被鞑子完全攻破。
但很可惜,知道自己还没有那个能力和魄力去深挖这口烂疮的安隆帝,暂时能动的就只有永安伯马家。
他必须要以永安伯马宁一家子的凄惨下场来敲山震虎,警醒世人。
而这,也正是安隆帝为之深深恼火的地方。
身为九五至尊,他竟然不得不对某些明明看到了的巨大隐患投鼠忌器。
‘难道朕的江山已经到了王朝末年?不!绝不是如此!朕还可以徐徐图之,朕还有许多良臣贤相可以依靠……’
“皇爷~”
见安隆帝久久郁结的模样,刘承恩忍不住面露担忧,轻轻唤了一声。
安隆帝闻言微微一愣,轻舒了口气,对刘承恩露出了一丝笑容:
“朕无事,只是有些乏了。”
说罢,起身向殿外走去,似乎是想要散一散步,透一口气疏解胸怀。
刘承恩领着一帮小太监连忙跟上,殿外的禁卫也同样开始往前方散开。
“刘大伴,贾家那个小子有说法了吗?”
刘承恩听到安隆帝叫自己,连忙凝神。听完问题之后,眼珠子一转,便上前一步轻声诉说了起来:
“皇爷,宁国府那位小世子从前并未有听说过在习文练武上下苦功,是以……
不过那玄都观本就是贾敬公清修之地,再加上周边的也有几座他家的庄子,安置了不少早年间随同代善公征战沙场的老兵家眷。奴婢想来,宁国府那位若是全数调动,杀个几百鞑子问题应当不大。”
安隆帝面上闪过了然,一门双公的贾家好歹是开国勋贵一脉四王八公体系中的头三把交椅,就算败落了些,有着这等底蕴也分数应当。
只要贾家聪明点,别把那些碍眼的人手放到京城里来,安隆帝或者说大庆历任帝王都能容忍得下。
“这么说来,开国勋贵里才没了一个永安伯,转眼宁国府又有起色了?”
刘承恩闻言,眼珠子微微一动,明白这个问题不是自己该回答的。涉及军方大大小小的山头,他一个宫里头伺候人的太监不应该有概念。
时刻谨记伴君如伴虎,是刘承恩能够在安隆帝身边待上近三十年的“长生”法宝。
他只能显得有些尴尬的回了一句:“皇爷恕罪,奴才不知。”
不过安隆帝本也没打算他能回答,对帝王来说,军队这种最敏感的地方当然还是保持多个大小山头且总体平衡来的好。
开国勋贵最早出现占据高位,并且后辈人物在事实上已经远不如先祖。这自然就挡了国朝百年来其他出众将领的路,双方的矛盾天然不可调和。
再加上两大阵营内部相互拉拢、联姻、结盟等等勾连手段,对抗之中又有合作,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早已经不是简简单单两边对抗那么简单了。
在殿外小花园里转悠半圈,安隆帝又忽然问起了宁国府贾家的另一人:
“贾敬家那个小道士如何了?”
半年前安隆帝发出召见贾琰旨意之后,不知怎么竟然被内阁知晓了,当时被首辅和次辅以及另外两位内阁大臣联袂而至,唠叨了整整两个时辰。
最难搞的是内阁次辅魏安仁,此公可是早年在宫里给安隆帝启蒙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