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长安城已是千寻红粉、万叠绿嶂。崇业坊内的玄都观更是簇流夹溪,无限风光。可黄昏时分偏偏起了风。原本舒朗的天空忽然阴沉下来。天边浓厚的黑云像被人碾碎了似的,变成繁密的雨,眨眼间倾盆而下。
刚入申时的光景,玄都观后山的八角亭内就已经掌了灯。一抹伶仃的烛火七扭八歪地躲着四面而来的风,倔强地跳动在灯盏上。
原本是游春赏玩的大好时节,如今竟然变得白昼如夜,让人在抱怨天不作美的同时也不禁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
不多日前,突厥的和亲使团行至长安。即将嫁给太子为妃的虞山公主是东突厥前任可汗的掌上明珠,养得金尊玉贵,比大唐的公主还要娇嫩几分。公主生在草原,见惯了绿荫长空,一心向往中原的鸟语花香。于是,圣人下旨让使团在玄都观落脚,又让禁军严守四周,将观内的桃红柳绿圈禁起来,供虞山公主赏看。
不过,这旨意明面上是满足虞山公主赏花的心愿,实际上,是想让公主在嫁入东宫前先去去突厥人身上的血腥气,以免冲撞太子。
太子李承乾原本贤达无二,朝野上下交口称赞。可这几年不知是着了什么道,忽然变得骄纵跋扈,不思进取也就罢了,甚至还养起了男宠。圣人一怒之下斩杀了那个魅惑储君的太常乐人,没想到刺激得太子更加言行无状。
有人说太子这是中了邪,得驱。向来不信鬼神之说的圣人不敢拿江山社稷开玩笑,便借着和亲的名义让太子和虞山公主入玄都观朝礼驱邪。谁知道,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逼停了朝礼,把文武百官都困在了观中。
站在八角亭飞檐下的苏遇看着亭外瓢泼的雨幕,不知怎的,心里生出一丝预感——月黑风高夜,杀人越货时。只是,如今这玄都观中住着的可都是非富即贵的主儿,死了谁都是消磨他大理寺的造化……
“苏少卿?”晦暗中,忽然有人在身后叫了一声。
苏遇回过头,看见豫章公主李芷惜迈进了八角亭。
与寻常公主不同,李芷惜不爱歌舞诗画,却钟情查案追凶,平日里最喜欢研究大理寺和刑部的陈年卷宗,常常将凶案当成话本子讲给圣人听,古灵精怪的性情让圣人对她十分偏爱。
这一次,听说朝中三品以下、五品以上的官员都要入玄都观随太子一起朝礼,李芷惜立刻央求圣人让她同往。目的很明确,就是想和苏遇探讨一桩近日发生的凶案。
“我可找到你了。”见八角亭内果然是苏遇,李芷惜那双圆滚滚的小鹿眼立刻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豫章公主。”苏遇向李芷惜一礼。
李芷惜随手掸去裙摆上的雨水,在苏遇面前坐下:“苏少卿坐。”
苏遇谢过。
李芷惜将石桌上的灯盏拢到自己面前,把眉眼照得红亮亮的。随后,她稍稍俯下身,目光越过抖动的烛光看向苏遇,压低着声音开了口:“前几日,一个市井恶徒死在了平康坊思美人,雍州府确认是他杀。苏少卿可听说过这个案子?”
李芷惜话音刚落,灯盏内突然噼啪地爆起一个灯花,把正要给她添茶的侍女绛珠吓了一跳。几滴茶便溅了出来,烫到了李芷惜的手。
绛珠哆哆嗦嗦却又行云流水地双膝跪地:“奴,奴婢该死。”
“你怎么吓成这样了?”李芷惜侧头看向绛珠,“要不,你先把耳朵捂起来?我要开始讲案子了。”
绛珠闻言,立刻放下茶壶,退到八角亭的朱漆柱子旁,靠在柱子上捂着耳朵,紧紧闭上眼睛。
李芷惜摇了摇头,对苏遇解释:“这丫头,跟了我几年了,每次我要和别人聊案子,她就开始害怕。你看,我还什么都没说呢,她就开始想象那些血腥画面了。”
苏遇笑了笑。
苏遇的脸上有三分雅致,七分英气,但却不露锋芒。他笑时,眉眼间就像是平添了一抹三月春色。让人想要亲近的同时又不免感到一种“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疏远感。他进士及第后在边关做过几年参军,有一副好身手,不像其他读书人那样文弱。
不过,宫中传言,虽然他机敏聪慧,断案无数,但审讯的手腕却血腥见不得光。
如今这太平盛世,有这样的名声自然不是什么好事。朝中不少官员都对他敬而远之。可李芷惜偏生不信传言,觉得苏遇生得好,断不会是他人口中阎罗王一样的人。
见李芷惜怔愣着不再出声,苏遇提醒道:“公主继续说案子吧。”
“哦,对,思美人的案子。”李芷惜下意识地正襟危坐。
“思美人”是平康坊内数一数二的烟花之地。楼中假母是教坊出身,舞姿冠绝京师。她亲手调教出的舞女,名叫叶祝祝,一舞六幺名满长安。
前几日夜里酉时左右,一个横行东市的无赖闯进了思美人,点名要见叶祝祝。假母几番解释,告诉她叶祝祝不在楼中,那人就是不信,非要在叶祝祝房中等她。
假母拗不过只得送人上楼,又怕他等得不耐烦闹事,先是给那人送了酒,随后又让人去送茶点。可小厮推门进去的时候却发现那人竟被一根簪子刺穿喉咙,死在了房中。偌大的思美人,几十名恩客,竟无一个人看见凶手。
“仵作推测,那人进入思美人后不久就死了。可当时,房中并无他人,叶祝祝本人正在东市的胭脂铺选胭脂。那儿的老板可以作证。”李芷惜眨了眨眼,“你说,连个人都没有,难不成是恶鬼索命?”
“雍州府查到了什么?”苏遇问。
“没查到什么。”李芷惜摇头,“假母和小厮给那人送酒时,房间门是敞开的,众目睽睽之下根本不可能作案。可除了他们,再没人进出过那间屋子。而且,也没有听见打斗声。”
李芷惜顿了顿,目光变得神秘起来:“苏少卿有没有听过,长安城里有位可以用画像杀人的画师,听说,曾给死者画过像,不会是……”
并不信这番无稽之谈的苏遇打断李芷惜:“思美人的假母出身教坊,虽然流落烟花柳巷,却是个目下无尘的女子。思美人也是个名副其实的销金窟,楼里养的打手不比歌姬舞娘少。寻常市井恶霸恐怕连思美人的大门都碰不到。死者是如何说服假母让他到叶祝祝房中等人的?”
“说起来……”李芷惜的神情有些尴尬,“苏少卿知道前阵子被圣上斩杀的那个,叫称心的太常乐人吧?就是太子殿下的男……嗯,宠。”
苏遇:“知道。”
李芷惜低声解释:“这个无赖就是称心的亲舅舅。称心死后,太子对这个舅舅可是庇护有加。思美人的假母怕也是不敢得罪他吧。”
苏遇了然:“原来是太子殿下的案子。”
“是啊,雍州府的刘长史日日去东宫报到,可案子就是毫无进展。这不,惹恼了太子,今日的朝礼都没让刘长史来。太子殿下说了,思美人要是再交不出凶手,他就一把火烧了那里。”李芷惜叹气,“苏少卿可有头绪?”
苏遇心中已然有了定论:“死者在进入思美人后不久便遇害,且不曾和任何人发生冲突,说明凶犯不是激情杀人,而是有预谋地作案。”苏遇略一停顿,“能在平康坊立足谋生,还把思美人经营得名满长安,那位假母绝不是吃素的人。想在她的地盘上有预谋地杀人,杀的还是太子的人,怎么可能不经过她的默许。”
李芷惜似懂非懂:“苏少卿的意思是?”
苏遇看向李芷惜:“敢问公主,平日里都是在什么时辰挑选胭脂?”
“自然是在白天,天色暗了就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了。啊……”李芷惜突然顿住,随即恍然大悟般睁大了眼睛,“你的意思是,叶祝祝在晚上挑胭脂这件事很可疑?”
苏遇点头:“更何况,每日酉时之后是思美人生意最好的时候,假母为何会在这个时候放楼里最有名气的舞姬出去。”
李芷惜蹙眉:“假母是在说谎?”
苏遇笃定:“假母、叶祝祝、胭脂铺老板,他们都在说谎。”
苏遇语气平和。李芷惜却目瞪口呆。
平康坊,思美人。
二楼尽头处的雅间里,叶祝祝正斜倚在榻上,懒洋洋地摆弄着自己的手,听着窗外的雨声。她五官细腻,体态丰盈又不失纤巧,虽然算不上是国色天香,却也是一身的风流妩媚。
她的对面,画师叶湾湾正一笔一画地勾勒着她的眉眼。一边画,一边说:“你知道京师里关于我的传言吧。”
“知道。”叶祝祝抬起头,觑了叶湾湾一眼,有些心不在焉,“画师给人画像,若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那此人此后必定是好运不断。但若是画师运笔时出了差错,多画或是错画一笔,这人就会死于非命。”
叶湾湾手中的毛笔此刻正点在画中人的颈间。她将笔尖微微提起,端起身侧的烛台照亮,仔仔细细看了看自己的画:“祝祝你想要什么死法?”
“死吗?按唐律,该是斩刑吧。”一直靠在榻上的叶祝祝终于有了几分精神,稍稍挺直了腰背,像是疲惫得抬不起头似的,只是轻挑着眼帘看向叶湾湾,“可那恶霸强抢民女,逼人致死又该是什么死法……”
她摊开掌心,盯着掌纹里一段极细小的划痕。当时,她就藏在房中,等那个无赖喝下混有蒙汗药的酒,她才从帷幔后绕出来,用一根金簪杀了他。而后,等众人听到凶案发生,涌进雅间时,她再借机从门后出来,混进人群。她小心翼翼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不过,她的手太娇嫩了,即便她刻意用绢布把金簪的花钿处缠了起来,手心还是被硌出了几道印子。
窗外夜风骤起,将大颗大颗的雨滴吹入屋内,落在画纸上,在画中人的发间晕开一簇墨迹。叶湾湾目不斜视地画好最后一笔,搁下毛笔,走到窗边掩上窗子。
窗扇合起之前,她稍稍偏过头,看向思美人大门外那株被大雨打得七零八落的海棠:“楼下的海棠还没开,就败了。可惜了。”
“那些本就是随风逐流水的东西,有什么可惜的。”叶祝祝从榻上下来,走到画架边,拿起叶湾湾刚刚画好的画像,仔细看了看。随后,她又将画稿放回到画架上,“以后都见不到了,这画,就留给你当个念想吧。”
叶湾湾回头,看见叶祝祝蹭着小猫步,又懒洋洋地躺回到榻上。
还未合起的木窗咿呀着晃了晃。和着风雨的细响,蜡芯噼啪地浅吟低唱。夜色像红泥火炉中的茶,煮得久了,透出几分昏黄的醇香。
雨势更大了,玄都观内除了雨声,一片死寂。
苏遇轻轻扣着石桌桌面,有些漫不经心地朝太子所在的前院正房方向瞥了一眼。随后,他开口对李芷惜说道:“案子既然有了头绪,公主可要告知太子?”
“直接告诉太子吗?还是先见见刘长史……”李芷惜有些犹豫。她不喜欢称心,更看不上他那个恶霸舅舅。她倒是希望雍州府永远不要找到真凶。
“公主。”一直缩在一旁绛珠凑了过来,“这几日,太子殿下一直在为这个案子忧心,公主不妨把苏少卿的推测告诉太子,以解他心头烦闷,不然,怕是连明日的朝礼都无心参加了。”
李芷惜当然知道,绛珠并非真的关心太子是否能抓到真凶,她只是想回前院。毕竟,八角亭四面透风,后山又因为大雨笼罩着一股阴森之气。绛珠这丫头胆子比针眼还小,让她在这待久了,还真怕她会受惊背过气去。
“好吧。”李芷惜起身,“苏少卿跟我去见见皇兄吧。”
苏遇起身,端起石桌上的灯盏出了八角亭。绛珠连忙拾起灯笼,重新点了火,紧挨着李芷惜,亦步亦趋地跟在苏遇身后。
后山与太子所在的正房间只隔了一条东西向的长廊。虽不算远,但由于正房并无后门,苏遇等人需要从西侧的游廊绕过去。
凝重的暮色里,长廊似乎在无限延伸,走不到尽头似的。从正房窗内散发出的光亮渐渐模糊,在黑暗中缓慢地一摇一摆,仿佛随时都会停下、熄灭,让人隐隐地生出几分不安。
片刻后,苏遇感到紧跟在自己身后的脚步声停了,不由得回头看去。只见,李芷惜和绛珠二人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绛珠的神色渐渐变得惊恐,手中的灯笼僵硬地举在半空中,随着夜风,游魂似的晃动着。
苏遇不解,顺着李芷惜二人的目光看去,隔着一处宽敞的庭院,透过几株郁郁葱葱的碧桃,隐约可以看见东侧的游廊上有一点光,悬浮在半空中,缓慢地冲开四周密实的黑暗,向前游弋。
苏遇也微微一怔。虽说此刻阴云密布,大雨滂沱,但游廊毕竟可以遮住大部分风雨。可那点光源过于惨淡了些。而且,与其他灯火明显不同,那是一簇青绿色的光。
“公,公主,不会是鬼,鬼吧……”绛珠哆哆嗦嗦的嗓音在身后响起。
鬼?苏遇内心轻轻一笑。他向来不信鬼神,否则,以他的所作所为早就遭了天谴,挨千刀万剐了。他举起手中的灯盏,迎着那道青绿色的光快步走了上去。
然而,就在他经过正房,即将踏上东侧游廊时,那抹光竟然凭空消失了。苏遇不信邪,疾步踏上东侧游廊,蹲下身就着灯盏的光仔细检查。
灰泥铺就的地面上,除了被风吹进来的、浅浅的雨的痕迹,一个脚印也没有。
“啊——”随后跟上来的绛珠一声惨叫。苏遇被这一嗓子惊到,不由得脊背一阵发凉。
叫声很快引来了附近守卫的禁军。而后,正在观内休息的文武百官、突厥使臣也纷纷涌了出来。
“豫章公主,发生了什么?”负责守卫的中郎将李修询问。
“好像……有鬼?”李芷惜似乎没有回神,直白地把自己的所见所想说了出来。
有鬼?这可是建在长安城九五至尊之位上的玄都观,怎么可能有鬼?人群里爆发出一阵骚动。
“速去查看太子殿下和虞山公主是否安好。”李修立刻下令。
不多时,一名守卫从正房赶了回来,报告说太子一切正常,但是,因为大雨导致足疾发作,行动不便,正在由太医诊治。
太子李承乾尚武,常常在东宫和护卫们演习左右攻防之术。一次意外伤了脚踝,之后就再没痊愈,阴天下雨就会疼痛难忍,眼下这光景,怕是不能出来主持大局了。
李修点了点头,又转头看向东厢的方向。只见,守卫扶着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妇人,一路小跑了过来。
老妇人是虞山公主的奶娘,名为阿阙。因圣人曾有封乳娘为郡夫人之举,大家便也出于尊敬,称呼阿阙一声“老夫人”。
此刻,阙老夫人眼神慌张,布满皱纹的双唇不住地抖着:“虞山,虞山不见了。”
“什么!”众人皆是一惊。
公主失踪,非同小可。李修立刻派出全部兵力搜寻玄都观。可惜,折腾了近一个时辰,得到的结论却是:所有随行的百官、守卫、使团成员都在,唯独虞山公主一人不见了。
难道,刚刚消失的那簇青绿色的光就是虞山公主?
苏遇快步走到公主消失之处查看。玄都观建在地势较高的坡地上,东侧游廊正好连着后山一处土坡。游廊尽头是一处逐渐向上铺排的木板,用来防止石块的滑落。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根本没有可以出逃的小门。
“苏少卿。”李修挤过人群,走到苏遇身侧,“公主失踪之事,您怎么看?”
前任大理寺卿年迈辞官后,大理寺一应事务就都落在了苏遇肩上。眼下这案子事关重大,办得好,大理寺卿一职便是探囊取物,办不好,他脖子上这颗脑袋可能就要搬家了。苏遇不想妄下决断,只敷衍道:“公主就算离开玄都观也必然不会走远,派人四处去找找。”
李修认同地点了点头,立刻就去点兵了。
此刻的玄都观中虽汇集百官,可如此瓢泼的雨势,众人都待在房中,根本没有人注意外面的动静,更别说知道公主的行踪。
最后见到虞山公主的阙老夫人回忆,公主在东厢内待得好好的,因为长途跋涉很是疲累,就打算早些休息。上床前习惯性地去后山茅房解手,结果就再没有回来。
苏遇听之默然。
玄都观四周围有高墙,墙内外都是重兵把守。行事缜密的圣人甚至为了不落人话柄,特意采用了“一个唐人配一个突厥人”的配置,确保任何一方都不可能做手脚。是以,“看见公主离开却又知情不报”的情况断无可能出现。
如此,在没有其他人相助的情况下,虞山公主不可能离开玄都观。
那么,如果她有帮手呢?
这次和亲意义重大。大唐开国不到三十年,虽然正是贞观盛世,但边界各国依旧虎视眈眈。对于虞山公主入唐一事,北边的高句丽一直颇有不满,如果,高句丽趁机搅乱这次联姻,也许,真能破坏大唐与突厥间得来不易的和睦……
忽而,苏遇感到一簇目光紧盯着自己,他下意识侧目,却只看见游廊之下,群龙无首的文武百官。苏遇吸了口气,揉了揉发紧的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