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笕井。”
听见背后有人叫,笕井雅也缓缓回头。
——这家伙是谁来着?
雅也诧异地看着眼前的男大学生。身着爆款针织开衫、休闲裤,肩上挎着廉价手提袋,袋子里露出半截活页笔记本,典型的量产型大学生。不过度打扮,也绝不脱离大众的毫无个性的家伙。
“今天课题组的同学聚餐,你也来吗?”
这个他连名字都想不起来的量产型学生皮笑肉不笑地说。
“啊,嗯……”雅也吞吞吐吐地说,“不了吧,我就不去了。”
“哦,难道已经有约了?”
“呃……嗯,是……”
“好啊,抱歉。”
脸上挂着笑容的学生走开了,雅也仍旧没想起来他叫什么。那人刚转身走开,背后就传来低声的絮语。
“我的天,你怎么叫他啊?”
“好歹也算是同一个课题组的嘛。”
“他竟然会说话,之前还真没听到过。”
“没想到吧?他刚刚就这样‘啊,嗯……呃……’。”
带着恶意和嘲讽的模仿后面紧跟着一阵大笑,他们似乎完全不介意还在附近的雅也是否会听到,或者说就是故意要让他听到。
雅也嗤之以鼻。
一群无聊的家伙,吃饱了撑的,只会玩这种低级把戏。参加他们的聚会完全是白瞎钱。廉价居酒屋里招人厌恶的哄闹声、酒精和二手烟的气味,他光想想就头疼。
两年前,刚上大学那会儿,因为不好意思直接拒绝,雅也没少受折腾。
禁止酒精骚扰都喊了这么多年,竟然还有人搞强行劝酒那一套。不知道是哪个家伙想出来的什么“一口闷”,开什么玩笑。聚会上的话题则永远离不开那几个,聊女人、吐槽教授、对不情不愿参加的后辈进行堂而皇之的性骚扰和胁迫。
甚至有家伙还游走在法律边缘,往酒里下药,企图灌晕那些懵懂无知的女大学生。还有家伙厚颜无耻地将自己的出租屋称作是“学长的快乐屋”。不愧是“野鸡大学”,全是些下流的贱骨头。
“那些家伙能不能都快点去死啊!”雅也嘀咕道。
政府应该对成年人统一进行智力排查,不到平均分的家伙就直接处理。日本国力本来就在衰弱,现在正是出台优生保护法的时候,怎么能把有限的资源分配给那些蠢货?没这道理。空气这么珍贵的东西,多给他们吸两口都令人火大。
雅也走在校园里,头也不回地走过带有露台的学生食堂。
他几乎从不去食堂。
似乎是长这么大了还没法独立进食,学生们老是喜欢结伴去食堂。他们三五成群地出现在食堂里,强行将桌子拼到一起,张开大嘴边咀嚼食物边说话,然后莫名其妙地哈哈大笑。
而雅也这种一个人吃饭的学生则被他们嘲为“独狗”。
有一段时间盛传“有学生受不了他人异样的眼光,把自己关在厕所的隔间吃便当、啃面包”,雅也原以为不过是个都市传说,直到有一天看到有学生坐在没人的消防楼梯上吃着便利店买来的便当……
一个微胖的学生在没有窗户、无人打扫、满地都是飞虫尸体的消防楼梯上大口扒拉着便当。雅也不禁加快脚步,迅速离开。在那之后的几天里,那个学生的样子就像是烙在了他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
为什么人要为孤独感到羞耻呢?他不得其解。不在乎不就好了吗?喜欢结党连群的都是低等生物,我和那些家伙不是一个等级的。堂堂正正地挺起胸膛不就好了吗?
雅也曾经多次假装是本校学生潜入当初梦想的那所大学。不仅听了课,还去了食堂和图书馆。
那里自然也有成群结队、大吵大闹的家伙,莫名其妙地大声唱着歌、戏弄路过女生的家伙也一个不少。
可是有三成以上的学生都是独自悠闲地走在路上,独自吃饭,独自行动,没有任何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待他们。
雅也心想:你看吧!你看吧!真正奇怪的是那些在意别人眼光、嘲笑别人“独狗”、一见面就聊八卦的家伙。果然是低等学生的鬼样。
明明是私立大学里垫底的学生,却大摇大摆地走在路上,俨然是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派头,真是令人发笑。找工作的时候叫苦连天,却拿着父母的钱又是参加聚会又是嚷嚷着要留学。明明只是个对别人的评价极度敏感的人渣,只关心性爱与外在的低能儿。
雅也一边走一边嘴里念念有词。
靠在食堂墙上抽烟的学生突然出现在眼前。
学校禁烟,教室和讲堂都不允许抽烟,食堂自然也不例外。要抽的话只能走到室外,围着定点烟灰缸过把瘾。烟灰缸里已经装满了烟头,眼看就要溢出来了。
从他们身边经过时,雅也习惯性地屏住呼吸,避免吸到二手烟。
“烦死了……两点的时候已经输了三万日元,那家店的机子是真不行啊。”
“明知道不行还去?”
“还不是因为车站前面那家不让我进了!唉,当时不该运气不好就捶机器的。”
“你傻吧?捶两下机器一般不会不让进的,我之前有段时间老是不走运,不仅踢了还对着玻璃吐口水呢。”
应该是在说老虎机什么的吧。伴随着卑劣的哄笑,雅也快步走过那一堆突突冒烟的“烟囱”。
离开几米后,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闻到沾在头发上的尼古丁味道后又不自觉地皱起眉头。
确认周围没人能听到后,他发出响亮的咂舌声。
就连头顶的蓝天现在也只会令他感到心烦。耀眼的阳光、碧绿的草坪,周遭的一切都让他感到烦闷。
刚入学时,雅也下定决心要通过考试在大三那年转到自己梦想的国立大学。
可大一暑假还没到,这份决心就崩塌了。
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周围的环境太糟糕了。
身边的同学全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态度,信口雌黄地说些什么“马上就要当‘社畜’啦,再不好好玩一把可就亏了”。他们自己经常逃课就算了,还嘲笑认真上课的人,一遇到雅也这样老实本分的人就毫不客气地搂着肩膀说:“替我签下到呗,帮我记份笔记……”
全是因为大学招生越来越多了,雅也恨得咬牙切齿。
换作以前,这种垃圾还想上大学?做梦!高中一毕业就得被赶进附近的工厂里,纵使有多大脾气也给你磨平了,要么就是还没来得及钻出娘胎就被处理掉了。
入学后,雅也很快就受到了他们的“洗礼”。
被他们强行带去聚会,被灌酒,若是拒绝则屁股少不了要挨踢,还要被骂“真他妈扫兴”“能不能有点眼力见儿”。等去厕所吐完回来,钱包早就不翼而飞。
“女生就算了吧。”
钱包里面的钱都被他们拿去捧女人的臭脚了。
雅也当月的生活费尽失,不得不挪用从小哼哧哼哧积攒下来的存款付房租、填肚子。
同样的苦头吃了两次后,雅也开始想尽办法逃避他们的局。
他甚至想过要不要找心疼孙子的奶奶诉苦,要一些零花钱,又担心奶奶告诉爸爸,只好作罢。父亲强势又啰唆,雅也向来唯恐避之不及。
但其实,一开始的时候他还是有所期待的。比如通过聚会交朋友,或者和女孩子熟络起来。结果一败涂地。
没有任何人想要和他交换联系方式,甚至与坐在旁边的人也没有任何交流,就连一句“你想喝什么”的询问,他也得不到。在所有聚会里,他不是空气,就是钱包。
没有风,却不知从哪儿飘来一股花香。不知不觉间,他竟走到了大学的后门。
“笕井同学?”
背后有人小声叫道。
声音怯生生的,很是温柔,和刚才遇见的男学生正好相反。雅也停住,隔着中间的行人回头看去。
眼前站着一位女学生:身材娇小,身穿棋盘格的衬衣连衣裙,胸前抱着文件夹。小巧的身材与又黑又亮、水汪汪的大眼睛让人不禁想到小兔子。
——是加纳。
他眯起眼睛。
加纳灯里,义务教育时期同过三年班的女同学。
没想到竟然和她在大学相遇,雅也苦笑。背井离乡,而且是这种野鸡大学。
“刚下课吗?”灯里问。
雅也点头。
“嗯,税务理论,白川老师的。”
“这样啊。”
灯里怯懦地微笑。见她这样,雅也顿时不耐烦。
——唉,在外人看来,我和这家伙完全是一个级别啊。
现实再一次刺破苦胆。
加纳灯里跟他是小学三、四年级和初中二年级的同班同学。女生似乎都很喜欢她,男生却经常欺负她,说她“笨手笨脚”“老是笑嘻嘻的,好恶心”。
雅也当时则是班长。
学习好,运动神经发达,知道怎么招大人喜欢,小学和中学都是典型的优等生。于是作为班上的代表人物,他对“笨手笨脚”且“恶心”的灯里也一视同仁,表现得非常友善。
事到如今,雅也心知肚明,那不过是胜利者的怜悯而已。
当时的雅也相信自己会一直赢下去,从未有过半点怀疑。
——在她眼中,我还是当时的我吗?
老实说,满脸通红地盯着自己的灯里很是令人不快。
雅也早已卸下优等生的伪装。现在的他只是一位“不情不愿地上着野鸡大学的三流大学生”。灯里眼中的自己还保留着当时的光环吗?
就算留着也开心不起来,倒是更凄惨了。
小学时,灯里是他不屑一顾的对象,现在他们却是一样的境况了,他感到羞愧,甚至是屈辱。
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不禁自嘲:
“一样?不管怎么看,你现在也不如人家好吧。”
加纳灯里在大学似乎混得不错,朋友多,积极参加社团活动。不仅如此,雅也偶然间听说她还参加了志愿活动,投出去的简历也收到了相当不错的回复。小学时,她考试往往只能得五六十分,雅也总是暗自冷笑:“哼,连公立小学的考试都拿不到八十分,真是没救了。”
雅也突然回过神来,发现眼前的灯里惴惴不安地站着,一副无所适从的样子。
完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也许是心理作用,化了淡妆的灯里脸上像是没了血色。
“我说……”雅也迷迷糊糊地说。
“啊?嗯。”
灯里肩膀一抖。
“……我赶着回去吃饭,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
声音干巴得令自己都意外。
灯里慌张地闪到一旁。
“对,对不起。”
“没事。”
雅也摇摇头,擦着她的肩径直离开。
他感觉后背仍有视线。烦死了。灯里令他恼火,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言的提醒,让他不断想起“过去的荣光”。痛苦的回忆、对待灯里的冷漠态度以及随之而来的些许内疚,无不令他感到厌恶与烦闷。
他加快脚步,想赶紧甩开。
“嘁,这女的……”他暗骂,“这女的吃饱了撑的吧,没事找我干吗,装什么好人!野鸡大学的低能儿罢了,以为自己是谁呢。难不成觉得自己逆袭了过来可怜我?”
“背后没少嘲笑我吧?堂堂神童,到了二十岁也不过是个普通人——她肯定是这么想的。在朋友和社团同学面前,估计也没少拿我做茶余饭后的谈资说些有的没的吧?肯定是这样!”
雅也无声痛骂。不这么做的话,莫名的情绪便要将他淹没。
雅也目不斜视地走着。
他头也不回地穿过几个十字路口,径直经过便利店,抬头发现自己已到公寓前。
这个住处距离大学步行十五分钟,中午他一般顺路在便利店或便当铺随便买点什么,或是用前一天晚上的剩饭简单对付。
这栋木制公寓建成已有二十多年,复式结构的单间要价六万五千日元。房租偏贵,因为是端头房,而且卫浴间勉强算是做了干湿分离。
爬上扶手布满红锈的外挂式楼梯,钥匙插入“203室”的门锁,合页吱呀一声,门朝里打开。
雅也眯起眼睛。
像是邮递员来过了,水泥玄关上落着一封信。捡起来才发现竟装着厚厚一沓。
信封上是爸爸的字迹。打开后,里面还装着另外一封。
应该是把寄到家里的信原封不动转寄了过来。不是邮寄广告,而是一封手写信。
——会是谁呢?
雅也完全想不出来谁会给自己寄私信。现在可是电子邮件和社交软件的时代,即使抛开这一点不论,这几年寄到老家的贺年卡也一封没有。
雅也拾起信封,看了看寄件人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