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南秦武县。
仲秋的夜已有些许凉意,微风从窗户破洞里溜进来,掠过炕上沉睡的赵春,他眉头微皱,随之缓缓睁眼。
这是哪里?
昏暗的房间,一切都很模糊,隐约能看到黑乎乎的窑顶,空气中弥漫着饭菜味,有点像很多年前老厨房。
他手被人握在手心,生满老茧,瘦骨嶙峋,能触摸到皮肤的干燥。
随着周围视线逐渐清晰,窑洞亮堂起来。
咦…
这才发现握他手的竟是个年轻姑娘,二十多岁,很是面熟,他盯着她端详片刻,忽然反应过来。
竟是三姐赵秀!
记忆中,三姐差不多这年龄出嫁,没过两年难产而死,现又坐在面前,那他定是在做梦。
说起来三姐急着嫁人,是为他顶事。
赵春家附近有户邻居姓王,总占他们家耕地,父亲赵大年气不过和人争执,被对方三个儿子打伤。
赵春为帮父亲讨公道,一怒之下打断对方腿,需赔偿医药费,要不就坐牢。
家里一时拿不出钱,三姐为给他凑钱,答应了隔壁山里一个瘸子的婚事。
那个男人脾气暴躁,喜欢动手打人,重男轻女,听说三姐之所以遭难,就是因为她生个丫头。
三姐的死,是压垮家里最后一根稻草,很快母亲就郁郁而终,父亲变得神神叨叨,在一个冬天冻死在三姐的坟上。
赵春气不过,放火烧了王家的院子,逃离家乡,躲进凤凰岭大山里,成为一个巡山猎人。
在那有了新家,娶妻生子。
只是闲来无事,他时常二两花生米,一壶老黄酒,坐在山崖边看着家乡的方向,一坐就是半天。
…
“哎呀,我咋睡着了!”
突然,三姐赵秀一个激灵睁开眼,摸摸赵春的额头,又摸摸自己的,“烧总算退了。”
她自言自说着,发现赵春已经醒来,正出神的望着她,抿嘴笑道,“小春,你可醒啦,爹娘和我都要操心死了!”
“三姐?”
赵春觉得这个梦太真实,下意识拉住姐姐的手,小心翼翼地喊了声。
“哎,头还痛吧?”
赵秀拍着赵春的手,安慰道:“烧退了,感冒很快就能好,你烧了三四天,偏偏家里还出事……”
赵春知道又是为地界的事。
两家地紧挨着,在地头挖坑埋个石头做地界,可王家不厚道,一直偷偷挪石头,几年下来,挪过来半米地。
被人占便宜,赵大年很生气,一时却没办法。
村子叫王庄,村里十有八九姓王,赵家一共没几家,势单力薄,若是整日闹腾,对方就会上门来打人。
赵春回想过往,感觉是很久前的事,他为何突然梦到这些,难道爹娘两位老人家想他,准备接他走?
“爹,娘,小春醒了!”赵秀伸长脖子喊道。
很快,急促的脚步声从隔壁由远而近,转眼门被推开,赵春看到了父亲赵大年和母亲林美琴。
父亲看起来刚到五十岁,身体还很健壮,母亲年龄小点,四十多岁模样。
两人过来都围在赵春炕前,林美琴摸摸赵春的额头,面露惊喜,“还真是退烧了,谢天谢地,阿弥陀佛!”
赵春怔怔地看着父亲熟悉而陌生的脸,多年以来,他曾在无数梦里见过他们,但都没此刻这么真实。
他好想他们。
自从离开家后,对家人的思念,无时无刻不折磨他的心,年龄越来越大,疾病缠身,这种心情就更剧烈。
此刻,看着慈祥的父母,他心里倍觉难过,多年的痛苦在这刻潮水般涌来,他怔怔地看着二老,轻声颤抖问:“爹,娘,你们是来接我走吗?”
赵大年和林美琴被儿子的问题弄得莫名其妙,面面相觑后,林美琴笑着说,“傻孩子,这大半夜的,我们就在家里,还去哪?”
“当然是……”
赵春本来想说阴曹地府,可他忽然一道悸动穿过脑海。
不太对劲!
以前做梦都是断断续续,不会这么连贯,梦里周围都是虚化场景,哪有现在这么真实细致?
他下意识看看周围。
印染着大朵牡丹花的缎面被子,软硬适当的荞麦皮枕头,铁锈斑斑的脸盆架,昏黄微弱的煤油灯,墙上挂着的黄绿水壶,父亲手里捏着的铁制手电筒……
如果这是梦,那也太真实了!
赵春终于想起闲来无事看的小说,人在前世留有太多遗憾,死后就会重生弥补。
难道,我这是重生了?!
“你看什么啊,小春?”
母亲也顺着他的目光环视窑洞,没看出什么异常,不就是家里每天都看的东西。
这孩子,该不会脑子烧坏了吧。
她隐隐有些担心。
村里这种事可不少,大人太忙,没及时发现孩子发高烧,待反应过来,命虽然能保住,脑子却终生变笨。
可不能这样啊,林美琴心里担忧,儿子是家里独苗,是她给赵家留下唯一的根,若出点问题,她怎么对得起死去的婆婆!
赵春这时对自己重生已相信七八分,看来命运确实对他不薄,父母都还健在,姐姐还没出嫁,一切都来得及。
“小春……”
林美琴看赵春一会流泪,一会惊讶,一会又露出笑意,急忙抓住丈夫赵大年的手臂,“掌柜的,你看小春他…”
赵大年示意他不要慌,微微俯身,挤出个温和笑容,“儿子,你笑啥?”
赵春却直直坐起来,在家人面前活动活动筋骨,没有回答父亲问题,而是看着墙上贴的叶倩文的日历油画。
“现在是1981年?”
赵大年和林美琴面面相觑,彼此眼神里都是担忧,完了完了,我们的独苗,宝贝儿子他脑子烧坏了。
每天都说的日子,都记不起来。
好在这种担忧没有持续多久。
赵春起来后,先是让姐姐帮他下点荞麦面条,一口气吃三大碗才满足。
他吃饭的时候,父母和赵秀就坐在他对面,林美琴一边心疼一边心惊。
儿子生场大病,饭量也增得太离谱,之前每顿吃一碗面撑得慌,今晚吃三大碗,肚子怎么装得下。
“儿啊,三碗就行了啊,娘不是舍不得给你吃,就是这大半夜的,荞麦面又不容易消化,咱不能吃太多!”
“你让娃吃,儿子娃多吃点有力气!”
赵大年却不以为然,他觉得自己一把年纪都能吃两碗,儿子才十八九岁,吃三碗不很正常。
以前吃那么点才不正常,瘦瘦的,一点力气都没。
“吃饱啦,真是香,还是记忆中的味道!”赵春用抹布抹抹嘴,非常满足。
“说啥胡话,啥时候还没吃过姐擀的面,就这几天害病没吃,还记忆中的味道呢!”赵秀抿嘴笑道。
赵春看着三姐清秀的面容,想着前世她的坎坷命运,心疼不已,他亏欠父母有半斤,那对不起姐姐的就有一斗。
若不是为他,三姐就不会急着出嫁,她是赵春三个姐姐里模样最俊的一个,从小就被人夸好看,上门订娃娃亲的不知多少!
王家为何要一直针对他们,就因为王家二儿子想娶三姐,但那个人是个二流子,姐姐看不上,父母也不会同意。
王家仗着自己是村长亲兄弟,日子过得挺富裕,想着只要他们看上的姑娘,可不得带着嫁妆倒贴过来,认为赵秀是不知好歹。
想到这里,赵春脸色微微一暗,他仔细复盘半生经历,发现就是太仁慈,也太怂了。
在父母善意待人的教育理念影响下,他缺乏真正的男人气概。
人家欺负到门上,他应该当时就反抗,而不是听父母的话暂时忍着。
恶人从不会因为好人忍让就放弃恶意,他们只会变本加厉欺负你。
后面临走他也只是烧毁对方院子,没让人受到实质伤害,而三姐赵秀,以及父母,却都是间接被他们害死了。
那这辈子……
他眸子闪过丝冷冽寒意。
“爹,娘,刚才迷迷糊糊听你们说地界怎么了?”
赵大年的火气“噌”地再次上来,林美琴拉都拉不住,“说起我就气,今天不是播麦嘛,王家那一窝狗日的,又占我们一沟地。”
一沟地,就是能种一条小麦的地,宽度约为二十公分,结合长度,约等于一分地。
一年蹭一沟,三年就能蹭三分,蹭地在这个时代很常见,但一般都是一沟撑死。
像王家这样每年都蹭,变本加厉,真是恶霸行为。
“好。”赵春点点头。
赵大年:“?”
心想儿子你在说什么,人家占咱家地,你还说别人好?
却见赵春站起身,对林美琴说,“娘,把你量衣服的米尺给我用下。”
“你要米尺做甚?”
“量量他们的良心还剩多少。”
看林美琴不理解,他走过去,搂着母亲肩膀,“娘,我想去量量我们家地,看看他们一共占我们多少。”
“你量那个做甚,人家都占了,你能怎么样啊?”
“占了我们当然要拿回来!”
林美琴还要说什么,赵大年却看着儿子眼神一亮,对林美琴说,“你去拿吧,我也正要去量量,那些狗日的,太欺负人了!”
林美琴看这副状况,只好去针线簸箕里翻出米尺,递给赵春时还担忧地说,“儿啊,你可不要乱来,人家人多势众,我们斗不过。”
“我不会乱来,爹,一起去?”
赵大年将烟锅在炕沿磕磕,等里面带着火星的灰烬全掉在地上,将其朝裤腰带一插。
“走,我们一起,上阵父子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