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唯一章

我应该是一个神明,或者什么小花小草的精灵。经过对人类的抽样检测,发现我的形象和声音似乎不在他们的任何感受系统中。

老奶奶的院落宽敞明亮,老奶奶的笑容温和慈祥,我住在这里,不记得怎么来,也没有想过走。

她常常在吃饭的时候自言自语,我坐在她对面随口应答,假装她在和我说话。

她喜欢自言自语,即使她的家里有一个现成的人,一个以她侄子自居的男人。

村庄里的每两个人多少沾亲带故,不过我是没看出来,她们全身上下有什么基因上的相似表现。

那个男人,算得上面如冠玉,干净利落——我命名为白先生。不知道其做什么工作,有时晚上到老奶奶的一间偏屋里过夜,有时整日闷在屋门里。

老奶奶有一个孙女,这是实打实的亲孙女,每隔一段时间和她父亲一起来看望老奶奶。

她经常穿蓝裙子,我叫她蓝小姐。

说是看望老奶奶,她父亲在他那黑色的车边停留的时间其实更久,不说是她父亲,我还当是司机,因此我叫他黑先生。

我本身对时间没有实感,老奶奶的生活又单调乏味,多少春秋流走,院子里花草依旧,我不觉有任何不同以往的年月,直到白先生病倒。

他的消瘦显得床很宽敞,床的宽敞又显得他弱小。他的脸灰蒙蒙的,眼窝凹陷,嘴唇苍白。蓝小姐来偏屋探望他,他平静的面容流露了相当程度的笑意,仿佛要干涸的眼睛也恢复了些活力。蓝小姐第一次这样长久地注视着他,她美丽灵动的眼里盈起了一些别样的情绪。我明白他们也许建立过基本的情谊,只是人类这样的沉默对望,有时蕴藏着夜雨后疯长的春草,有时厚重得像一场隆冬大雪。

白先生和蓝小姐,应该是前者。

后来白先生痊愈,强壮如昨,不知何时开始和蓝小姐暗通款曲。

他们反复走过彼此踏过的土地,分享没有对别人说过的言语,紧贴在一起的心,大约也融化过、悸动过……

那些美好的画面——都是我想象的,这期间我一直陪在老奶奶身边。

后来老奶奶说蓝小姐要嫁该嫁某个远房表哥,蓝小姐表情依旧淡淡,我知道她在想什么。

是的,看样子只有私奔为上策。

这一次我没有留在老房子里,我跟着白先生、蓝小姐一起上路,黑先生在后面穷追不舍,很刺激。

他们的摩托从黑夜驶入白天。

白先生紧握着把手,蓝小姐紧抱着他,我在旁边紧速地飘。

旷野的大风灌满他们的衣服,衣角高频地舞动。蓝小姐的眉目从未那样舒朗,笑声从未那样清亮,我才发现她有那么美,那么美。

“你听说过吗,最后一世为人的人要是在第二十四个生日那天,出生的时刻选择死去,爱他的人就能看见他的灵魂。”

白先生没听清,问一句“说什么”的工夫灌了一肚子风,蓝小姐紧紧靠在他的背上,我学着她的样子贴近了蓝小姐的背。

他们要赶往一个车站,乘车远走高飞。傍晚的城市车水马龙,一起风沙,显得兵荒马乱。最慌乱的是,黑先生找到了他们,他们弃了摩托。

白先生临时租下外卖员的小车,双方几乎展开了近身追逐。

我仿佛听见了黑先生的汽车本不存在的轰鸣,诉说着他的愤怒。

白先生甚至想横跨绿化带,可惜绿化带没有站在他这边,小电动败给了大汽车。

白先生把蓝小姐藏在矮灌木后,掉头独自吸引黑先生,他的眼里闪着坚定的光芒。我徒劳地挡在蓝小姐前面,看着黑先生带着武断专横的独裁者气质,把白先生抡翻在车下,又搜索到瑟瑟发抖的蓝小姐,像拎小鸡一样把她拎回了车里。

街道很快被人流覆盖,被短暂打乱的秩序随即恢复如常。

事情好像结束了。我的这种错觉持续到代表着自由的列车发车前一小时。

白先生带着…带着巫师,用他的话说是催眠师,敲响了黑先生的家门。

也许从敲门的那一刻起催眠就开始了,黑先生半开房门,他鹰一般的眼睛竟迅速糊上了一层迷蒙不清的雾障。

白先生在黑先生家中穿梭,略过平整的沙发,走过摆好饭菜的圆桌,打开每个房间的门查看。黑先生的意识在挣扎,几度要辨认出白先生,又被催眠师的神秘手段压制住。

那是一个向阳的小房间,正对着客厅,门外视野宽广、门内明亮舒适,白先生推开门,里面坐着蓝小姐。蓝小姐穿着柔软的睡衣,神色并不含惊讶的望着他,他没有进门,语气急切地让蓝小姐换上衣服跟他走。

“我不想走了。”

“你在说什么?快换衣服来不及了!”

白先生抛下这一句,“砰”地关上门,回身控制住将要恢复意识的黑先生。

蓝小姐慢吞吞拿起衣服,然后凝视着它。

我在她独自一人沉重悲伤的氛围里想起她被黑先生发现时说的第一句话:“让我走吧。”

她的眼神始终坚定诚恳,语气毫无动摇,可是没有人听她说。

屋外安静下来,像骤雨停息。蓝小姐打开门,我跟着她迈出房间,却迈进了几年后的某一时刻,蓝小姐卡进时间的缝隙,在我眼前陡然消失。

在正常的时间进度中,蓝小姐也确实失踪了。后来黑先生罹患精神疾病,白先生留下照顾他。

即使这一步间地球完成了好几次公转,我依旧淡定地迈出小房间,看见满堂灯光与那天无异,气氛则毫无联系。

黑先生木然坐在沙发上,白先生在敲键盘,我在旁边跟着浏览了他的许多画作,其中还曾表达对蓝小姐的缅怀,编辑的最新消息是他因视力下降决定暂时停更。

黑先生长久没有变换坐姿,白先生坐到他身旁,温声询问他要不要吃饭。黑先生扯扯嘴角,似乎是在笑,旋即抬手用喷雾罐直喷白先生的脸。

白先生毫不躲闪,看起来对他这个举动已经习以为常。

我分明看见他被喷得紧闭双眼、痛苦满面,本能的上前帮忙捂住白先生的眼睛。

“别喷了!他是个画家!”情急之下我开口无声呐喊。

“啊!行了没捂住!”白先生的声音同时响起。

他在…跟我说话?

我浑身一僵,大脑空白,试图在白先生脸上找到什么答案。然而我的身体被不可抗拒的力量疾速后吸,两个男人的身影在我眼前不断缩小,我还是分辨出黑先生停了动作,愣愣地问白先生:“你是画家?”

我猛然意识到把我无限后吸的方位好像是卫生间的马桶。

不——神明也走下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