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雨落狂流之暗(三)

楚天骄往死里打方向盘,轮胎与地面剧烈摩擦,发出尖利刺耳的噪音。迈巴赫失速旋转,2.7吨的沉重车身将那些黑影扫翻,碾过去,最终撞击在路旁的护栏上,发出金属交击的闷响。

四面车窗玻璃都被抹上黑血,又被暴雨刷下去。

“别害怕,我是你爸爸,我不会害你。”剧烈的旋转中,男人伸手按住楚子涵的头,掌心温暖。

“别害怕我,不要害怕我。”男人的声音几近于哀求,楚子涵慢慢抬起头,睁开眼睛与那双金瞳对视。

她从温暖中感觉到一丝湿热,有血从男人的指缝间渗了出来。

然后她终于忍不住失声尖叫。

从她的视角里,掠过男人宽阔的肩与背,看到了一匹疾驰的骏马。不是幻觉,整座高架桥都在颤抖,桥梁在共鸣,这辆迈巴赫中的震感越来越强烈,这是怎样的庞然大物。

“是你么?让我女儿害怕的家伙。”楚天骄悍然回首。

楚子涵的呼吸几乎在这一刻停滞,她不受控制地仰起头,像是卑微的犯人觐见神明,眸中逐渐浮现出那东西的全貌。

白色的雨泄流光中站着山一般魁伟的骏马,披挂着金属错花的沉重甲胄,白色皮毛上流淌着晶石质感的辉光,八条雄壮的马腿就像起重机用来稳定车身的支架。它用暗金色的马掌扣着地面,每次都把坚硬的路面翻开一个又一个的缺口。面颊上带着一副银白色的面具,每次雷鸣般的嘶叫之后,面具上的金属鼻孔里就喷出纷飞的电光雷屑。

马背上坐着巨大的黑色阴影,全身着暗金色的甲胄,雨水洒在上面捡起点点水花,像是给甲胄又披上了一层微光。他手里提着弯曲的长枪,枪身的弧线如同流星划过天空的轨迹。带着贴面的脸上,唯一一只金色瞳孔仿佛航线灯一般照亮了周围。

楚子涵只在神话书籍中见过这种画面,它本来就该是只存在于神话中的人物。

可它现在就这么真实地矗立在那里,被迈巴赫甩飞的黑影们被它踩在脚下,挣扎着,溅射出的血反射出细小的荧光,又缓缓熄灭。

像黎明时渐次沉默的星辰。

它叫奥丁,北欧神话中的斗神。

它来了,骑着八足骏马斯莱普尼尔,提着由世界树树枝制成的长枪冈格尼尔,以不可逾越的姿态……

“报警……救命。”楚子涵此时已经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彻骨的恐惧击垮了她。

“没用的,手机不会有信号。”男人苦笑,“害怕的话就闭上眼吧,没事的,就像小时候我带你放风筝,我们之间是有线连着的。”

“可我……”

“坐稳!”

迈巴赫以最大速度冲了出去,冲向白光,划开水雾。越是靠近楚子涵就越是害怕,那光芒中传来不止是温暖,还有庄严与宏大,以及山呼海啸般的威压,像是身处鸣奏着巨大弥撒的教堂。

斯莱普尼尔嘶吼着,四枚前蹄扬起在空中。四周的雨水全部汇聚过来阻挡在奥丁的面前,冲击在迈巴赫的正面。楚子涵完全看不见前面了,迎面而来的仿佛是一条瀑布。迈巴赫巨大的动能在短短几米里就被完全消解,车辆报警,安全气囊弹出,这样才让楚子涵的颈椎没有瞬间断掉。

水流还在汇聚,直接将迈巴赫推了出去。斯莱普尼尔八足缓缓跪地,奥丁将冈格尼尔竖插到沥青路面上。

神马成为御座,成群的黑影从奥丁身后走了出来,无声无息,仿佛腐败叶片下游弋的毒蛇。

他们围绕在四面八方,全身都裹在黑袍里,手脚全都看不见,唯有苍白的脸上燃烧着一对空洞的,闪着金色光芒的眼瞳。迈巴赫被包围了,但如果说这群黑影是英灵殿的女武神,那奥丁的审美也太次了。

她听见生父有些沙哑的声音打破了死寂的沉默,那男人低声说:“下车。”

楚子涵僵硬地跟着他下车,男人右手提着长刀,左手伸过来。楚子涵犹豫了一瞬,握住了他。

“不要怕……虽然我当初也很害怕,可怕是没有用的。既然来了,就只有面对他!”

楚子涵握得更紧了,恐惧这种情绪不是一句话可以击散的。她怕冷,而此时就有一种诡异的寒冷,藏在四面八方透明的水幕中,蕴在无边的黑暗里。

这股寒冷仿佛隆冬白雪皑皑的上午,推开门走出去时,乍一口吸进肺里的空气的味道。那是无边无际的旷野上,所散发出来的,垂死的花才有的……悠远而行至末路的香。

死?

“凡人,你竟敢冲撞神的御座。”雨里传来奥丁低沉的声音。

楚子涵从中感觉到了死一般的阴冷,连嗅觉都被冻麻了,只剩下呼吸的本能。雨、高架桥、黑暗?什么都分辨不出来。

“我是个司机,开车开多了难免手滑。”男人用一种玩世不恭的笑容轻声叹道,“我知道你们想要什么,可以,给你们。”

他摸了摸楚子涵的头,并不温暖,这种环境里谁的手都温暖不起来。但很神奇的是,楚子涵心底那股寒意顷刻间就被碾碎了,她扭头看向男人,此前从未觉得他有那么高大,山一般不可撼动。

“去把后备箱的箱子拿出来,黑色的,你见过的,上面有个银色的徽记。”他声音还是像以前那样轻快无比。

后备箱里果然有一只黑色的手提箱,特制的皮面粗糙而坚韧,上面是一块银色的铭牌,刻着一株茂盛生长的世界树,卡塞尔的标志。

楚子涵将手提箱递过去,男人掂了掂,仍旧交给女儿,看着奥丁,“我准备好了。”

“那么,人类!觐见吧!”

“以前你经常不听我话,但这次一定要听我的话。”男人凑在楚子涵耳边轻声说,“记得,不要离开我,但也不要靠太近。我说‘跑’的时候,你就往车这里跑,别回头,千万别回头!”

“嗯。”楚子涵重重点头,她在颤抖。奥丁座下的斯莱普尼尔正焦躁不安地用蹄子刨地。

黑影们围了上来,在风雨中裹挟着两人前进,他们的身体就像生锈了一样,动作诡异但又协调,其中还混杂着怪声,那是他们在交头接耳窃窃低语,用的是某种古老的语言,仿佛唱诵仿佛哭泣。

楚子涵一句都听不懂,但脑海里那些蛇一样的文字正在苏醒,变幻无穷。忽然间她听懂了,那些透着饥渴的亡者之音:

“人类啊……”

“又见到人类了……”

“那孩子的血统……”

“让人垂涎的鲜肉啊……”

“口渴……”

楚子涵捂住耳朵,茫然四顾。那些影子的脸都是呆滞的,无表情的,可每张脸上都刻着无法言喻的沧桑。

“你听到的,我也听到了。别怕,老爹在你身边。”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