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珑缓缓停下打坐,身形一展,自蒲团上站起,走向水榭边上。
他轻轻摇了摇头,似是感慨万千,说道:
“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常有人言,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这官字两张口,好似若不多捞些油水,便不肯尽心做事。”
他顿了顿,接着轻叹:
“人人都这般认为,这世道也就成了这般模样。只是,我亦不知这水究竟是清好还是浊好……”
知府在一旁听得真切,额头瞬间渗出细密汗珠。
他暗自揣测,于珑这话里的意思,显然并不认可此种说法,可又透着几分迷茫,似是困在了这两难之境。
本以为于珑只是个杀伐果断的主儿,只会凭着武力打打杀杀,没成想这般狠厉之人,竟也会琢磨这般深沉的事儿。
心中不禁涌起一丝荒诞之感,都已经杀人如麻了,还寻思这么多作甚?
不过,再一联想到于珑行事风格,对那些存活下来的人,讲究依法论罪、按规处置,倒也是个看重秩序的人。
如此矛盾的两种特质,竟奇妙地汇聚于一人之身,实在让人费解。
知府私心自然盼着于珑多顾念些秩序,莫要再随意杀伐,于是赶忙把话题往遵纪守法上头引,清了清嗓子说道:
“水之清浊,各有其道。清澈水池之中,鱼儿虽难以隐匿身形,却能尽显其态,恰似法度严明之际,罪行无所遁形。”
“而浊水之内,鱼儿虽易于潜藏,却失了那份本真,犹如法度不明之时,善恶难分泾渭。说到底,这法度啊,就如同那定海神针,稳住乾坤。”
于珑闻言,缓缓转过身来,目光落在知府身上,微微挑眉,似笑非笑问道:
“你这是希望我守法?”
他心里跟明镜似的,知府那才情,怎会不懂“水至清则无鱼”这话背后的深意,此刻这般注解,肯定是别有用心。
注解不过是幌子,劝诫才是真意,无非是盼着他能收敛杀伐,莫要动辄取人性命。
毕竟,真要严格依法论罪,今早那些丢了性命的,也未必都够得上死罪。
知府察觉到于珑语气不对,吓得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地,嘴里一连串说道:
“不敢!小的万万不敢!”
嘴上虽这般应着,心里却着实巴望着于珑能守些规矩。
今早那场屠戮太过惨烈,他无论如何,都想试着给于珑套上点约束。
“为何希望我守法?”于珑仿若未闻他的求饶,自顾自继续问道,语气中透着几分咄咄逼人。
“是因惧今早死的人太多了?”
知府战战兢兢抬起头,看了于珑一眼,旋即又默默垂下脑袋,一声不吭。
这副模样,于珑怎会看不懂,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寒声道:
“我且问你,在你这为官生涯里,可曾有哪一回,是老老实实守着法的?”
这话一出,知府顿时哑口无言,满心苦涩,却无力反驳,只能把脑袋埋得更低,恨不得钻进地里去。
见于知府依旧闷声不响,于珑再次逼问:
“你自己都不守,凭甚要我守?”
话语间,盛气凌人,不容置疑。
知府心中懊悔不迭,早知道就不招惹这尊煞神了,挑起这般话题,纯粹是找死啊!
“说话!”于珑猛地一声冷哼,声若洪钟,震得空气都微微颤抖。
知府吓得浑身一抖,以头抢地,俯下身子拼命磕头,声音都带着哭腔:
“是!小的确实存了这份心思,今早那死的人实在太多,小的……小的惶恐啊!”
于珑瞧他这副狼狈模样,忽觉索然无味,再次转身,面向那方池塘,幽幽叹道:
“刑不可知,威不可测,则民畏上也。有人说这是牧民之术,用到你身上,你觉得如何?”
知府依旧把头深埋,听到这话,心中猛地一震,瞬间觉得自己先前那些想法太过肤浅。
眼前这位,绝非只会舞刀弄剑的莽夫,学识之渊博,远超他想象,而且心中定然有着一套独属于自己的行事准则。
他咽了咽口水,涩声道:“小的惶恐。”
犹豫片刻,顺着于珑想听的方向接着道:
“在强权跟前,小的与草民没甚两样,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生死全然不由自己呐。”
“知道就好!”于珑冷声继续道:“我不守法,皆是跟你们学的。你们制定了法度,自己却肆意践踏,还妄图让百姓乖乖遵守。”
“我用刀剑取人性命,你们凭权势戕害他人,又有何区别?
“况且,我可不是没给过他们机会!到头来,却和我讲什么法度,你倒说说,这法度,难道是用来奴役万民的吗?”
知府吓得噤若寒蝉,哪还敢再多吭一声,就怕又触了于珑的霉头,只能死死闭着嘴,保持沉默。
“嗯?”于珑冷冷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带着几分不耐,催促知府开口。
知府心里苦不堪言,他忽然发现,有时候,不说话也是一种罪过。
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道:
“小的……小的不知,只晓得上古先贤圣人曾言,法者,君所操也。生杀之柄,在君之手。自古便是如此。”
“唉。”于珑发出一声悠长叹息,满是怅惘,“自古如此,便是对的么?”
这话一出,知府下意识猛地抬头,愣愣望向于珑,满脸惊愕。
敢质问上古先贤圣人之言的,要么是立志立道之人,要么就是苦苦寻道之辈。
他不敢再多想,忙又垂下脑袋,嗫嚅道:“我……我不知。”
于珑似是陷入回忆,眼中透着一丝茫然:“我看不清啊……”
上辈子,他身处一个更为文明、昌盛、和平的时代。
人人都认可法度,却依旧无法避免种种乱象,执法乱法,法不尊法。
看似人人都讲规矩,可实际上人人都不守规矩。
他自己也曾深受其害,以至于心底一直憋着一团怒火。
直至在游龙县,瞧见那位摊主被肆意欺负,那团火彻底爆发,怒从心头起,拔剑便杀人。
他深知,世间终究得有套规矩来约束众人,即便这规矩千疮百孔、破破烂烂,可有总比没有强,所以他才强调法度。
可现实却太过残酷,规矩漏洞百出,随便就能钻空子。
无奈之下,他也奉行另一套准则——法外狂徒,以暴制暴。
完美的法度社会,犹如遥不可及的真理,追求真理固然没错,可还没抵达之前,他已然受够了,那就先杀个痛快!
他自认为没做错,自穿越以来,唯周家那一次,杀上了头,意气行事,将一无罪之人逼迫自戕。
此事错了便错了,若有更强之人以此论他罪,他亦认。
认罪不自缚,若要杀他,手上见真招。
昨日审问一众官员时,他是真心觉得疲倦,想放过他们一马。
可听见小八哥论述他们的罪行,依旧忍不住发怒。
怒上心头,便杀罢。
知府悄悄抬眼,瞥了于珑一下,莫名感受到他身上那股茫然无措,忽然觉得自己越发看不透此人了。
每次试探性的交谈,都被轻易识破,还反被将一军,一次次推翻自己对他的论断。
两人就这么一站一跪,久久无言。
良久,于珑终于开口:“别跪了,起来。”
知府一听,立马明白这是下了逐客令,忙不迭应道:“是。”
而后起身,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往后退出水榭,这才转身,脚步匆匆走出花园。
穿过曲折游廊,跨过月洞门,彻底出了花园,知府才狠狠松了口气。
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门内景色,回想起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谈话,于珑的一字一句,犹如重锤,狠狠叩问着他的本心。
他整了整衣冠,转身,朝着花园方向郑重其事地作揖一拜。
到底曾经也是个读书人,他能感受到于珑内心的挣扎与追寻。
恍惚间,竟好似看到了自己年少时的影子,只是这些年岁月磋磨,早已与最初的模样渐行渐远。
少年意气,本心视作寻常。中年悟世,方觉初心易变。
接下来两日,知府知晓自己性命无虞,便安心辅佐清风与月池整治府衙积弊。
惩治那帮作威作福的胥吏,重新厘定赋税,一番忙碌下来,还真把这庆华府打理得井井有条,一扫往日沉疴,重现朗朗乾坤。
府城中百姓纷纷传颂于珑和姐妹俩的事迹,小八哥整日跟着姐妹俩四处“看戏”,也跟着沾光,名声渐渐传开,把它得意得不行,整日昂首挺胸。
这期间,于珑把小八哥叫到跟前,说是要用聚兽术与它签订契约。
这聚兽术嘛,虽说名字里带个“兽”字,可飞禽也是兽类一支,所谓聚兽调禽,本质上相差不多,只是侧重有所不同。
那香主、都司能用此术训狗训鼠,于珑拿来训鸟,倒也不算过分。
“嘎?!你要训我!”小八哥一听,立马跳起来,扯着嗓子大声反对,“我不同意!”
“精血。”于珑只淡淡吐出这俩字。
“嘎,好!我同意。”小八哥瞬间改了口。
有聚兽术加持,它的修行速度能快上许多,虽说它平日里不怎么爱修行,可这等好事,傻子才拒绝。
两天转瞬即逝,在清风和月池的悉心治理下,庆华府秩序井然,一切归于安定。
于珑琢磨着,也是时候给家里人写封信,告知他们白莲教余孽已然被连根拔除。
母亲肯定常为这事忧心忡忡,这信一去,好歹也算给家里报个平安。
府衙后宅书房内,于珑正襟危坐,在书桌前提笔写信,小八哥在一旁歪着脑袋看着。
第一封信:
“最爱的娘亲:
儿知您时刻挂念孩儿,儿又何尝不想念您。
如今孩儿已将那作恶多端的白莲教余孽连根铲除,顺带还修得了不少功德,修为亦是水涨船高。
机缘巧合之下,更是会晤了道门高手,如今已承蒙其庇护。
娘,儿早说过,我乃是天人转世,自有上天庇佑,福缘深厚,您无需为我担惊受怕。
娘若安好,儿便一切安好。”
第二封信:
“爹:
儿已将白莲教余孽彻底铲除,眼下正在惩治庆华府衙诸事,可这府衙事务繁杂琐碎,直叫儿头大如牛。
每每念及爹能把游龙县治理得井井有条,儿便满心钦佩。在这治理之术上,儿还得多向爹讨教学习。
往后儿若前往其他地方游历,还望爹暗中照拂着庆华府。”
第三封信:
“大哥,我近日又感悟了些许精妙道法,往后我会定期差遣飞禽送些血丹回去。
还有,替我向大嫂问好。
对了,我那乖侄儿课业进展如何?万不可懈怠,大哥还得多加督促才是。”
第四封信:
“大嫂,替我向大哥问好。”
第五封信:
“乖侄儿,二叔在这府城里淘了几本难得的好书,过些日子,二叔便遣人送回去给你抄写,可要用心呐。
二叔对你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