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衍像一个从沙漠中长途跋涉而归的旅人一样,两杯酒很快又见了底。
他的后背布满星星点点的水渍,焦灼地叫来服务生把水壶续满。
司文凛接着说道:“接下来的事情,我也有点印象了。”
“那大概是十二月,很冷。你知道云潭的冬天很难熬,南方没有暖气,从教室出来骨头缝里都是让人心慌的寒意。”
“我们那天是数学晚自习,昏天黑地地做卷子,讲题。快到元旦了,不出半年就是高考,谁也没时间和谁说话,下了课以最快的速度回家,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比别人多抓紧五分钟,连上厕所脑子里都还跟走马灯一样回放那些化学公式和数学题。”
邹衍点点头,那神色唯恐遗漏一个字,恳切地听他说下去。
“那天我为什么还记得,因为那天整条街都变得很不一样,用什么词呢?紧张兮兮?”
“从我出了教室门,看到所有的老师都加快脚步往校门那边赶,压低声音,议论纷纷。学校所有的路灯都亮着,连操场中间那个从来不用的高杆灯都亮起来了。”
“校长、副校长、教导主任,所有下了班的、没下班的班主任全部都来了。我们班所有老师都在。大家一起聚在行政楼底下的空地上,但是他们聚在一起之后反而没有人说话。每个人脸上露出的都是那种,怎么说呢,茫然的表情,不对,带点愤恨的表情,我甚至想说,我从来没有在他们的脸上看到过那种接近绝望的恐惧。”
“我去车棚取了自行车,也一脸茫然地打算回家。我的家要走到云杉大道的最南端再拐弯。”
“云杉大道一路都是学校,但是高中只有我们一所。小学、初中没有晚课。又冷,小城市那时哪有什么夜生活?平时回去路上除了我们同校的学生和家长,根本看不到什么人。”
“可是那天晚上,好像整条街的人都出来了,在道路两旁站满。路灯打得惨白,每个人都在往我们学校那边望过去,依然是安静得吓人。”
“我远远听到警车和救护车的声音,云杉大道上的所有商户和居民楼都亮了灯,所有的窗户上都是黑压压的人影。”
“文具店发生了命案。”
“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我这人一向有点后知后觉。”
“又隔了一天,学校头一次取消了高三的月考,把卷子全部发给我们带回去,破天荒地放了两天假。不过了,布置的那些作业再多两天也写不完。”
“至于高一高二什么安排,我还真不知道。等我们再回去上学的时候,一切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我还是上我的学,做我的题。那时我知道是出了大事,在学校外边那么近距离里闹出了人命,但还不太清楚那具体是什么。我爸妈应该知道吧,但是我高三了,他们怎么可能跟我说?”
“我只知道学校门口那一排的文具店、小超市,全部都歇了业。后来我班上同学说起这事我碰巧听了一耳朵,第一家文具店的老板让人给杀了。凶手就是冲着那人去的,刀刀致命,到最后他都不能动了,还跪在那儿接着刺,传闻现场非常惨,他的一条腿都要被砍断。”
“然后校长就是愁啊,升学率怎么办呢?出了这事肯定影响高考生的状态。凶手没跑,当场就被带走了,也是高考生,文科班的,老家很远,在一个镇上,都快出云潭市了。他妈妈一个人带他,到处打工,送到市里来上学,他妈妈以前一直住那种八人间的单位宿舍,他从小就住校。”
“要说这人我应该也是见过的,长得不错,比较内向。他比我们晚一年上学,比我们都大一岁,足球特长生,踢得很好,省里的省外的比赛拿过一些奖,他应该是够格去走体育特长生的自主招考,有加分,他文化成绩也不差的,本来多少能上个一本。”
“班主任的脾气变得很爆。班里不准讨论这件事情,怕影响军心,有纪律委员专门盯着,动不动就给班主任打小报告,搞得人人自危,我就因为听了这么一耳朵,还被请了家长。”
邹衍望向露台外面,一楼门外有刚下班的白领过来等位,夕阳的光辉洒在他脸上,楼下有音乐声响起,驻唱的歌手背着吉他打算上班了。
“是的,十二月。李樱梓在三个月后还是去世了。”
“她爸爸还没有回国,但是因为她妈妈那件事,两个人闹得不可开交。”
“高考,父母离婚,落在任何一个十七岁的孩子头上,都能叫她心灰意冷。”
“小女孩太可怜,她一年前就窥破了那些肮脏的秘密,要是有人能开解开解她就好了,我感觉她可能有些抑郁。”
“孔唯原本可以拉她一把。但是……我想就是从那以后,我不再对人性抱有不切实际的期许。”
“一个被现实打落谷底的少女,一个即使是这样,依然还在拼命自救、挣扎求生的少女……后面的三个月,孔唯让她误以为那是爱——那当然只能是爱。你知道吗?她需要借助爱的名义逼迫自己活下去。”
“至于我呢?我又何德何能呢?我只不过是一个连本科文凭都还没拿到手的大学生,我不过是陪大家说说话、听听歌,只需要在上播的那几个小时,做出事事有回应的样子,那是我工作的一部分,为了完成工作,我才出让情绪价值,那些段子和小作文,好多都是网上抄的。”
邹衍喝了一大口水:“我到底何德何能?能叫一个少女在那一小段被面具堆叠出来的时间里把我视作神明?我都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女孩的存在,她却被哄骗着一直在期待和我永远见不着的那一面。”
“十二月的有一天,我几乎可以确信那通电话是她打来的。”
“给电台发短信的人非常多,一条条拆解,一条条回应,多到我每天花时间在节目里读完那些文字的内容都感到精疲力竭。但是打电话来的人非常少,我在那里待了不到一年,对每一通电话都还记忆犹新。”
“十二月,云潭是的,非常冷,我在菊岛的广播大厦十九楼待着,菊岛在湖上,有水的地方温度更低,我把空调打到最高,风撞击我的玻璃,依然感到冷得不行。”
“整个十二月,也就只有那一个女孩给我打了电话。我接起来,有意识地把声音调低,脑子里已经在构思怎么和她交谈下去,会让听众觉得有梗又有逻辑。”
“可是她啊,她不是来找我倾诉什么的。”
“她叫了我的名字,声音就消失了,我有些紧张,担心是不是我这边信号不太行。”
“短信还在源源不断地进来,我没办法,只好编出一堆话来把这个过程进行下去,我说起大家在短信里提到的音乐、电影和游戏,猜测着她会不会也很感兴趣,我说起云潭最近的大降温,想和她讨论2010年初会不会下雪。”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她不说话,电话也没挂,每一秒都让我无比心惊。”
“我后悔了,我很后悔,我在那一刻意识到自己根本不适合干播音,我一个不入流大学都还没毕业的学生,凭什么能够坐在这里?”
“过了好一会,我受不了了,我感觉我这辈子能调用的脑力全在那通电话里耗完了。谢天谢地她终于说话了,她说‘明天见。我们明天还能再见吗?’——这是什么鬼问题?我被她问得摸不着头脑,刚刚的那股无力感又席卷上来,让我生气。”
“我看了看表,还有二十几分钟下播。”
“我想她肯定是个高中生,学习学魔怔了,那时候的高中生也是,‘四十五度仰望天空’,看云都‘孤寂’。我压平自己的声音,想着怎么把这个莫名其妙的电话应付过去。”
“我耐着性子,只好回了一句‘当然啦,每天晚上十点半,陪你越夜越美丽’。”
“我有点想笑,等我毕业转正了,我得往音乐台那边转,我受够给一帮小屁孩做情感顾问了!”
“她又问了一句,我感觉她是故意来耍我的,或者这人平时被迷惘的伪文艺荼毒得不轻,她说‘爱的背面是什么?’——我真的感觉我要崩溃了,我自己才二十二岁,喜欢过别的女生,但是真正的恋爱经验几乎为零!”
“我磕磕巴巴地捡了几个词扔给她,我说爱的背面是爱的本质,是爱的原色,它在背面给爱支撑,不然怎么能叫爱的‘背面’呢?”
“我心里也是这样想的。但是她嗤嗤笑了,就像抽在我脸上的一记耳光。”
“那个时候网络还不像现在这么发达,我没法容忍在以自己为主的领域里失去主导权。我才觉得好笑呢!我心烦意乱,想的全是这人到底是谁!我来陪你聊天,怎么倒变成你来将我一军?到底是我来劝解你,还是你来采访我?”
“我现在当然知道任何时候都不能自视甚高,播音说白了,听众才是主播生存的土壤。但我那时候才二十出头啊,大学还没毕业,事业倒看似先立住了,我那个时候已经有自己的粉丝圈,不过那个年代没人听说过什么粉丝经济,不然我真怕我会更加忘乎所以。一个二十出头的愣头青,拥有了与自己实力完全不匹配的崇尚和吹捧,我也不可避免变得自负,喜欢说教,听不进去一点质疑……你知道吧,说好听点,乱花渐欲迷人眼。”
“她又沉默了一阵,在我看来有一个世纪那么久,我真想假装断线给她把电话撂了。”
“但我没有。我想不是因为我多么有责任感,而是真的撂了之后我会更加负不起责任吧?我只好耐着性子,没话找话,温和地请教她,爱的背面是什么呢?”
“她说,爱的背面是一张能说出‘满地六便士,抬头看月亮’的嘴,也能吐着信子一口吃掉少女的蕾丝。爱的背面是我们都沦为他人谎言的棋子,是你流泪也要去爱时却遇上几句不值钱的故事。他可以扯掉尊严的底裤,让别人和他一起堕入坟墓……”
“我赶紧切了一首吵闹的歌进来,我说我在看一本小说的时候也有类似的感悟,什么小说?我脑子乱极了,是,是《德伯家的苔丝》!我语无伦次地感谢她分享她的读书体会。我的心怦怦直跳,‘读书’这个由头是我胡诌的。但是我当时真的要吓死了!她讲的那些个词……如果害我这个节目被封禁了我以后还要不要做了?我知道我的领导肯定当时也听到了,总之在那个晚上我原形毕露,我,确实做不好一个电台节目。”
“后来几天,我战战兢兢地发现这个节目就跟之前一样,陪着一帮年轻人读读诗、唱唱歌、找找游戏搭子。她再也没有出现过,没几天我也忘了,反正就,按部就班,上班不就是大多数时候循规蹈矩和按部就班的狂欢?”
“大概三四天的样子,我听同事说重点高中有一个女生自杀了。半夜十二点多,在石化老厂的医院楼顶结束了她自己的生命。老厂区早就搬空了,搬到开发区那边,原先的旧址已经规划好了要建航空小镇,哪还有什么人?”
“我一听重点高中,感到万分可惜,毕竟是我的高中学妹。大家边吃饭,边说那是一个高考生,要艺考,家里不让,估计是因为这个压力太大了。”
“我是一个还比较多愁善感的人,那一整天我都有些恍惚,虽然我都不知道这个女生是谁。但如果有机会,我真的想借一句话劝劝她,劝她活下去,‘只要生机不灭,终有抬头的日子’。”
“再后来,便是你刚刚说的那件事。”
“孔唯是我学生时代最好的朋友。”
“发生了那样的事,我心里,感觉云潭都像变了天。我没有办法再去融入我的听众,短短几日好像诉尽了我的前半生。”
“我知道了李樱梓为什么会决然赴死。她的信念崩塌了。她对于亲情的、友情的、爱情的信念,全部死于孔唯出现的那三个月。”
“我知道了她为什么笑出声来。她通过我在电台里的讲述去看到世界的样子,她把她认为美好的词汇点缀在我的身上。”
“很不幸,当她发现我原是如此的头脑贫瘠、不知所措,比她亲手为我拓宽的边界要狭隘许多,她没有办法原谅我。”
“我也知道了她说的那句‘爱的背面是我们都沦为他人谎言的棋子’,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占据了一个我不配得的位置。我不应该把我对他人偶然的关注当成春风化雨的施舍,我本应该在接到那个电话的时候,再多一点耐心,对我接不住的话语多一些思考,而不要展现出对自己无能的愤怒。我沦为这场风暴的帮凶,从一开始到结束。”
“我不想继续干电台了。或许是因为我的信念也消失了。”
“2010年我大学毕业,是六月份。半年的时间我都没有从这件事里走出来。我像是也有了创伤后应激障碍,工作进展不下去,我在春节前就已经辞职。”
“一直到现在,你去搜当年这个电台,还能看到十几年前喜欢我的粉丝写给我的字,甚至还有人在网上发起过寻人帖。但是我知道,我一定不能再回头了。”
“我很感谢这份工作。云潭虽然不是什么大城市,但是当时这个节目云潭周边的一些区县都在听。我拿着这份履历进了一家不错的传媒公司,对我一个在云潭待了一辈子的人来说,不敢想象,起点非常高了。”
“我一开始帮一个节目写脚本,我相信我自己直到这个阶段才开始认认真真对待文字,还有文字背后折射出的意义。其实这个岗位和我之前的工作在我看来并没有什么两样,只不过我不再亲自上播,但是这一次我不想再逃了,就这样干了六年,中间我给自己放了一年的长假,行走了差不多二十个国家,回国后我还是回到这家公司,转岗去做运营。”
邹衍的屏幕又亮起来,打断了菊岛带给他的潮水般的回忆。
新娘发来消息告诉他,如果红包的机会都用完了婚鞋还没找到的话,那么它其实就在化妆间第二层暗格里。最后的最后,她还想加上一束小苍兰。
“那个男孩后来怎么样了?”司文凛追问。
邹衍幽幽地望着他:“你刚才也说了,他比你们大一岁。”
“事情发生的时候,他已经年满十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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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衍拿起手机,短暂地从刚才的讲述中走出来,望着屏幕没有再说话。
当所有人从十五年前的时光中逃离,只有他独自被留在原地。
他抬眼望去,向灯火摇曳的最远处望去。
凉风习习,国槐最后的花瓣和叶片一起落下来,二十二岁的他独自坐在菊岛十九楼演播室,刚刚腾出手搅拌了两下速溶咖啡,一个月余不曾响起的提示音告诉他,电话来了。
“喂,阿衍。”是一个少女。
“喂,我是邹衍,今天一天过得好吗?如果很好,我想听听你的故事,如果不好,陪你越夜越美丽。”
“……你马上要说‘明天见’。我们明天还能再见吗?”
邹衍“嗯”了一声,万般滋味涌上心头:“当然。”
他温柔地劝慰道:“小朋友怎么啦?什么事情是一杯奶茶不能解决的吗?”
“——如果不能,那我请你喝两杯吧。”
电话那边轻轻笑了一声,随后是长久的沉默。
待她哭完,她接着问:“对于你们大人来说,什么是爱的背面呢?”
“我曾听有人说,不能承受的想象力,是这个世界上最危险的东西。你要允许自己犯错误。这世界本如露水般短暂,倒不如求一生自在,看山河漫漫。永远都要有从头再来的勇气。”
邹衍闭上眼,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呢?这记忆像夜色一样阑珊。
楼下音乐声渐起,传来酷似阿梅的声音——
当飞花要片片飞/别离时刻真的不会改/盼艳阳常为你照/就如还回全部爱/多少泪多少欢乐/化作无尽爱/默默回味过去情意/一一收起关进心坎内/今天美景不能再/不要为我添愁哀/似夕阳在散余晖/将消失在可见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