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朕以天下听先生!

此刻虽是深夜,但凤阳总督公署二堂之中,灯火煊明,厅中上坐一人,手捧着青花细瓷压手杯,就在唇边,慢慢喝着浓烈的烫茶。

他穿着藏青的常服,姿态闲适,一副络腮的长须修饰的极为潇洒,他最喜欢听的便是来往的过客,夸他这副浓须有张太岳的神采。

只是他这一张脸又太过清瘦,颧骨突出,神似鼠头。

坐在右侧下首相陪的那人却只穿一件简单的布衣,放在一旁桌上的茶却一口没动,便开口道:“督宪大人,上个月中秋节,天子在建极殿赐宴京师三品以上大员之时,竟在诸臣之前,当众对首辅周阁老一揖言道:‘朕以天下听先生!’

如今天子信重阁老至此,我辈必定无忧了!”

那上坐之人道:“骆指挥,若当真无忧,阁下又何必巴巴的接连几次跑到凤阳来见我?凤阳东南毛山里的那些物什,我便都堆积在皇城后宫之中,凤阳镇守太监既然也是周阁老的人,那我不过是监工而已。

只是现今献贼已攻破庐州直逼凤阳,倘若中都守不住,这批金子,岂非都归了张献忠?”

“督宪大人过谦了,我辈富贵全仗督宪大人勉力维持,当初南京阮大铖从其老家桐城游历到这凤阳东南毛山之中,发觉那片围谷深处竟是一大片的金矿,他以阉党革退罪臣之身通过我,一封密信报到周阁老府上。

阮大铖便凭此功,才在南京士林之中坚挺不倒,周阁老利用阮大铖与南京钱谦益去争那文坛领袖的身份,这也不必谈了。但阮大铖向周阁老引荐督宪大人您,复起任凤阳总督!

为的便是督宪大人知兵事,能打仗,怎么现在却又惧怕起了流贼呢?”下座之人竟然并不客气,隐隐的揭起了上坐之人的短来。

这络腮浓须却生了一副鼠脸之人便是马士英,他听了下座那骆指挥如此说,一副总督的派头不禁颓了三分道:“哈哈哈哈,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我每见一次骆大人,骆大人便升官一级。

如今也是周阁老顺水推舟,将你扶上了令尊当年的高位,也算是子承父业呀!锦衣卫指挥使!哈哈哈,了不起的很啊!如今说话都与从前不一样了。”

“周阁老数月之前上奏削夺东厂之权,转而扶我为指挥使,现下锦衣卫的确事多繁忙,但毛山这件要紧之事,仍然是我亲自来与督宪大人商议,督宪大人务必守住凤阳。

周阁老的意思是,如今除了凤阳皇城久无人居,又离金矿极近,是绝佳的存放之处。黄河以北糜烂至此,首辅大人也早已不抱希望,如果将来天子南下留都,阁老于大难之中突然献出这海量之金,必能更增威信!”

“哈哈哈哈哈哈,恐怕阁老的志向不止如此吧?天子性情固执,让他舍弃京师南下,又有几成可能?阁老在你我这等亲信之中如此说,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

骆指挥既然荣掌锦衣卫,本督便也不能再只将大人当成往来信使看待了。据我观之,周阁老似乎便是如今朝廷百官鼓噪太子南下留都以备不虞的幕后掌舵之人吧?”

马士英想要再重新掌握主动权,放下喝了一口的热茶接着说道。

这骆指挥名叫骆养性,世代都在锦衣卫中任职,其父一路做到指挥使,这骆养性自从投靠了首辅周延儒之后,节节高升,周延儒在数月之前以大公无私之姿奏请罢黜东厂重权之时,又夹带私货,举荐骆养性。

自从五年前,太监曹化淳阴使诡计斗倒了首辅温体仁,竟让皇帝大惊喊道:“体仁有党?”

周延儒借机复相,便摆出一副清正之态,再加上他是二十多岁便在万历四十一年的会试得中第一,又连捷在殿试中第一为状元,是以连中两元,从政数十年,向来人所敬仰,更为文坛领袖。

这次复出又摆出一副国之重臣的身姿,凭一句“老成名德,不可轻弃”使皇帝启用了一大批曾经以直言敢谏触怒天子而遭罢黜的旧臣纷纷复出。

一时之间众正盈朝,名声却尽归周延儒,天下称颂。哄的皇帝对其言听计从,这才数月之前又当众说出“朕以天下听先生!”的话来。

骆养性奇道:“不错,没有什么事是锦衣卫知道不了的,太子南下确是阁老之意,但督宪此言又何意?”

“我既已典兵,素知流贼之能,阁老如此安排便是将来一旦京师有事,年幼太子在南京继位,阁老以首辅高位统御天下,凤阳这座毛山深谷便是他扫清天下的本钱!

只是阁老一介文臣,将来辅弼幼主诛灭流贼,还是你我更有用些,我所不知的,便是周阁老是否要染指兵权。他究竟是要借我辈之手,还是想统兵自为?”

马士英唯独纠结这一个问题。

但是现在看来,周延儒并没有向皇帝请旨自为一方督师,去打流贼或是建州兵。马士英暗想,自己如果是周延儒的话,必定会在得到皇帝完全信任之后,抓住一切时机收拢兵权到自己手上,在敌军来攻之时,由首辅亲率大军抵御。

这一对象最好是建州兵,他们每次入寇不过是劫掠一些人口财物罢了,等抢够了,自己便会撤走,到时便可说是自己抵御成功。

马士英揣测周延儒一定会这样做的,但他并没有当着骆养性的面把这些想法说出来。

骆养性也并非泛泛之辈,他身子前倾,一双细眼微微斜视着马士英道:“如若周阁老有朝一日当真想统兵自为,那将置你老兄于何地?

除非他对督宪大人不再信重!是以,献贼若是来攻凤阳,督宪大人需要一场胜利,来向首辅大人证明,凤阳总督这个位置,没有所托非人。”

马士英被他说中所想,心中一凛道:“骆大人身处京师龙潭虎穴,执掌天下枢密,日后马某便要仰仗了!”

骆养性听了这话全身舒泰,似是每个毛孔都不禁张开了,得意洋洋的道:“督宪大人,骆某都指挥使司事物繁杂,日后越来越难抽身,再像以往这般往还京师中都,就颇多不便啦。

这次我来,还是阁老想让我亲眼看一看这毛山中的金矿到底是何等规模,趁着此刻月过中天,大人便与我同去毛山查看一番如何?看完之后,我另赴南京还有公干。”

马士英起身道:“既是阁老之意,士英自当遵从。”当即走到厅堂门口吩咐叫备马车,二人站在庭院之中静候来接,相互之间都未再多言,他二人各有各的心思,互相又都看不太上对方。

马士英自从崇祯二年在九边之一的宣府巡抚任上,得罪了天子派来督军的宦官,便被罢黜。十多年来沉寂无闻,骆养性自然瞧他不上,十几年前在九边待过一段时间而已,便也敢号称知兵?

不过是天上掉下了个大馅饼教个四处游荡的阉党罪臣发现,在首辅那博了个首献的头彩,再从南京这一大群养老的官儿里挑个略年轻又便于控制的,结果就扒拉出个马士英来。

马士英同样只把骆养性当成首辅身边的一条狗,只是他和阁老之间通传消息的信使而已,谁曾想,是京师当真无人可用了吗?

还是此人惯会巴结钻营,竟哄的周阁老举荐了他当锦衣卫指挥使,教此小人得势,竟敢在自己堂堂总督面前,颐指气使,拉拢他一下,才跟他多说两句,就蹬鼻子上脸!

二人并没有等太久,他们上了马车相对而坐,马士英心中又是一阵阵的犯着恶心。

但此刻凤阳东南毛山的深坑之中,朱以海悔之无极呀!自己好奇心起,非要来看看这马士英故弄什么玄虚,原来是在这深山老林里发现了个金矿,就为中饱私囊,居然强行绑架四野的流民来这给他挖这该死的金子!

自己这一生哪干过矿工呀.....再加上身上这麻布汉服外套奇臭无比,朱以海无时无刻都想找个机会赶紧跑了。

赵坎倒是挥着那锄头还真的在干,俞起蛟心中其实也在埋怨朱以海不该多事,但回头又想,其实也没办法,一切都是一环套一环的,在江面上换了老商人的大船,在当时看来,好处极大,谁能想到这老儿伤势忽转沉重,本来说好的直达扬州,又不得不转到凤阳看大夫。

想来这凤阳总督也真胆大包天,竟敢绑架流民,在这挖金子?如若在大明境内发现金矿,一切规矩自有朝廷体制,哪有封疆大吏,在暗夜之中掳掠一群流民私自在这开挖的?

这挖出来的金子,难道不上交朝廷,竟要私吞吗?!当今天下糜烂,正是用钱之时,此事若是被天子知道了,马士英如此辜负皇恩,必然震怒呀!

朱以海和俞起蛟都是各怀心思,有一下没一下的刨着石壁,朱以海忽听身边锄头刨进石壁的声音铿锵有力,转头一看,却见秦羽良十分卖力的一下一下猛击石壁,不禁问道:“你这么用力干什么?”

秦羽良道:“六爷,左右无事,我便练练臂力罢。”若不是火把通明,朱以海便是一个大大的白眼翻给秦某人看了。

挖掘金矿因是暗夜之中隐蔽进行,监工之兵虽然不少,但是他们一来惧怕逼迫太甚流民聚众之后闹事,把这隐晦密事弄的附近山民都听到了。

二来此刻众人已然离开了凤阳城,这一旦离开大城,便是流贼的天下。

更何况此时张献忠已经占领了南边最近的大城庐州,此刻凤阳周边是否安全,实在是不好说,众兵押着这些流民在这挖掘,其实是冒着极大风险的,一旦张献忠的先锋部队抵达这附近的话,自己这几百兵丁可就转眼变成弱势群体了。

是以看管这些流民并不如何严厉,也不催逼,一切都以悄声干活为主。

在这待了一个时辰左右,朱以海他们便把这规矩给摸了个明白。而且这些干活的流民,结束之后,还能领到几个铜板作为报酬,所以绝大部分被送到这的流民,也没有反抗或者想逃跑的,都在默默挖金。

朱以海和俞起蛟悄声商议是否要在去树林之中趁小解之际赶快离开,基本上已经敲定了就这么办时,忽听远处山道上又有马车向这里驶来,众人都颇奇怪,难道除了这个深坑之中有大量金矿之外,还有其他金矿坑?

不多时,马士英和骆养性坐着的马车便驶进这深坑之中,马士英毕竟是做了这几个月的封疆大吏,又是在中都,每日里随时可见一座巍峨空旷的皇城宫殿,这养仪居体的功夫没多久便养了出来,就算没穿大红蟒袍,下车之后,打眼一看便知此人必定来头不小。

朱以海毕竟对这个时代的见识尚浅,但俞起蛟却一眼便瞧出了从马车里下来的二人非同一般。火光照耀之下,俞起蛟更是眼光颇尖,他看到了骆养性长衣之下,腰间闪动出来的一个椭圆形的铁牌,他在京师十年,见闻极广,看见那腰牌的一瞬间,不由得一惊非小!

俞起蛟动作尽可能缓慢的移动到了朱以海的身边悄声道:“六爷,你看见第二个从马车上下来的那个瘦高胡子稀疏的人了没?”朱以海假装不经意的又转头看了两眼道:“看见了,他二人东张西望的,不知在干什么。”

俞起蛟道:“那人是锦衣卫!”

朱以海心头一震,魂穿到这个时代也得有半个月了吧,竟然在这深山老林里看到了传说中的锦衣卫?“锦衣卫怎么会在这?”

“那人腰间长衣下面盖着的是块北镇抚司的令牌,刚刚他一走路便晃了出来。

这座金矿大是古怪,竟然连锦衣卫都到了这,难道竟是天子下旨,在此悄悄开采金矿吗?”俞起蛟的思绪也陷入了云山雾罩之中不明所以。

“不该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子做事大可不必如此偷偷摸摸,京师之中,除了陛下,还有谁能调得动锦衣卫?”

朱以海听到北镇抚司这个大名,莫名的就有些兴奋,更何况现在这情景看来,自己一伙人似乎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大秘密了呀!

俞起蛟道:“自从上半年,周阁老奏请罢黜东厂大权之后,锦衣卫便成了唯一暗查百官行止,刺探军机大事的机构了。”

“周阁老?周延儒吗?罢黜东厂?他能有什么好心?你说周延儒能不能调得动锦衣卫?”朱以海愣了一下说道。

这句话听在俞起蛟的耳里,简直是毛骨悚然!“周阁老在士林清议中,这几年因大力赞襄复出了一众名臣,朝野都称颂其贤德!连天子也曾说过要以天下事听周阁老的话,此事一出,立时哄传天下,但六爷竟然疑心,周阁老与锦衣卫勾结吗?断然不会,周阁老状元出身,又是文坛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