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老者将跪未跪之际,朱以海忙从座中抢出托住他手臂道:“我此刻独身在外,老先生不必如此大礼!现今我和俞先生想的是不必转道扬州了,直接从此处走水道南下到大江,直接横渡,便可直达南京。
只是我此刻人少势孤独,路程还有不短,可否请老先生去一趟扬州,便说鲁王六庶弟朱以海逃脱围城,南下求援,请扬州知府派人派船护送在下前往留都?”
“殿下乃太祖苗裔,焉能自称‘在下’自称‘我’?当称孤!虽在危难之中,但礼不可废弛!”黄老头在这当口竟是扣起了字眼,他续道:“臣黄善,叩见殿下!”说着又非要跪倒匍匐在地,行参见郡王的三稽首礼。
但朱以海也是死活拉住了他,不让他跪,说是自己还没册封,只是鲁王的庶弟,不能拜!这黄善也是这辈子没见过什么王侯将相,学了一辈子的礼仪,还真是想行礼如仪的拜一次试试这是种什么感觉!
但二人争执了一会,终于黄善也觉得毕竟这郡王的爵位还没册封,硬要行大礼参拜也显得颇为不伦不类,也就作罢了,之后也开始口称公子。
但这“殿下”二字,黄善自觉能从自己的嘴里说出来,就值得高兴半晌。
俞起蛟笑而不语的看着眼前黄善与朱以海之间在这种礼仪上的争执,他很能理解黄善的心境,读书人十载寒窗,为的就是寄希望于有朝一日,可以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是以自从乡试中举这一刻有了官身开始,无数的文人士子,不知道自己偷偷的家中对着镜子,练过多少遍禁宫朝阙,行五拜三叩首的大礼,朝见天子、储君、亲王的种种衣冠礼仪,这既是身份的象征,又是对于文明教化的自我认同,这种感觉是非常振奋身心的。
是以俞起蛟也就是在一旁含笑看着,等黄善缓过了那阵兴奋之感,他走到黄善身前,伸手进了汉服右衽的内衬,从另一个缝着的小兜里掏出了一枚小指粗细的圆筒形制的小章。
这章通体是一块渐进的由赤红转为烛黄的玉石雕刻而成,顶端刻成个龟钮。
俞起蛟双手捧着这枚小章,举到了黄善的脸前道:“起蛟请前辈持此鲁王殿下随身印信,前往扬州通报知府大人,我与公子在此处静候!”
黄善小心翼翼的接过了那枚触体生温的暖玉,他眯着眼看了一下章纹,是阳文刻着的「以派」二字,他心中一震,那正是鲁王殿下名讳!
他仿佛感受到了二百七十多年来,开国亲王的厚重与荣耀!不禁倦躯一颤,就好像大明社稷存亡系于自己一人之身,只觉平白徒增了不少精神。
“臣!必不辱使命!即刻动身前往扬州!”黄善看着瞬间起码年轻了十岁,他原本也就不到六十,只是长期科举无望,又在吏部排了多年的队,还花了不少银子加队,这才得以在福建的两个小县各做过一任县令。
眼瞧着升迁无望,若参加会试,中第更是无望,而且为了当这两任六年的县令,家里的那点钱通通用来上下打点,四处跑官,早已花的七七八八了,自己也没有儿子。
心灰意冷之下,做完两任县官之后,便不再花钱,那既不打点,也就无差事可派,自己只能回乡闲居,蹉跎着也就到了六十岁。
本想着自己这一生也便就如此了,在官场士林当中无足轻重,回乡之后,却是全村最大的乡贤,村子原本就富庶,更是举村之力捧着、奉养着,日子过的倒也滋润。
可这报效朝廷之心,迟迟得不到满足,终日里闷闷不乐,看上去便更加老些。
但今日就不同啦,宗室贵胄和藩王长史竟然光降!而且交托自己如此大事,陡然间就感觉自己如同恢复到了当年中举那一日的豪情与戮力王室之心!
黄善手中竹杖往地上胡乱一扔,一整道袍衣冠,昂首阔步而去。
朱以海和俞起蛟对视一眼道:“黄老先生毕竟年纪大了,行船直抵扬州虽快,到底一路之上未必没有变数。”
俞起蛟见此刻已然到了大明治下官僚网络遍布覆盖之地,便恢复了在兖州时与鲁王一脉的君臣关系。“不错,臣也以为,是否郭大哥能带领本镇壮丁,护送黄老先生到扬州去?”他此刻虽是躬身对着朱以海,眼神却看向始终坐在一旁的那“郭大叔”。
那姓郭的汉子起身道:“好,我这便召集人手护送黄举人去扬州。”说着他便急急的追了出去。
还在地上救治赵坎的那大夫,给他的伤口一阵处理之后,重新换了用沸水加盐煮过三遍的麻布包扎好了。他转身一头拜倒于地道:“草民吴介叩见公子!”
因为他拜倒的太快,朱以海来不及阻止,这些日子以来,他虽能适应理解接受得了太监给他穿衣和侍奉洗漱之类的事,但动不动就跪倒在地上,还是时不时的让他也跟着腿上一软,下意识的也想跪倒或者跳着躲开。
他忙弯腰拽着那大夫的臂膀想把他拉起来,那吴介大夫见他要来拉自己,赶紧站了起来,躬身称谢。
“大夫,我这兄...这同行之人伤势已无大碍了吧?”朱以海刚开口问道,只见从外间跑进来一个小厮,说是黄善派他回来告罪,竟是没将公子迎进自己家中居住,吩咐这小厮,无论如何要把朱以海一行人迎进自己家中暂住。
那大夫道:“黄举人家诸事齐备,倒也方便这少年养伤,公子不妨移驾。”朱以海本来打算回绝,不想再来回折腾了,但听这大夫却说出这个由头,一想也对,俞起蛟并无异议,当下便有舟夫们抬着躺在木板上的赵坎,跟着朱以海去了黄举人家。
黄善午前时分从这乡村河道出发,晚间掌灯以后,便可抵达扬州,那扬州知府,前几日才听他过来喋喋不休的大谈了一通,因黄善毕竟年逾花甲,江南遍地都是致仕的各级官员,士林的官风又极其讲究这个。
扬州知府这才不得不耐着性子,给了黄善一炷香的时间,听他要说些什么,其实也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根本就没在听黄善说的内容,昏昏沉沉的应付完了之后,就托词尚有公务,急急的走了。
今日自己又是忙碌了一整天,江北天灾不绝,治安日渐败坏,盗贼横生,只有扬州能勉强维持着难得的平静,却也是事情越来越多,眼瞧着民生多艰。
刚刚回知府衙门后堂歇下,就等着下人来回禀开饭,谁曾想到,等来的不是开饭,而是举人黄善过府拜见,他急躁的摆着手连说不见。
等下人躬身退出内堂转身走远了,这知府大人骂骂咧咧的脱去大红的云雁补服,又招来侍女要了一盏福建的白茶,用煎的滚烫的茶水烘出温热的茶烟,凑到鼻前,这十月末扬州阴冷的寒气微微堵塞住的鼻孔也一下子通透了。
这知府大人正舒服的恍惚间,猛见刚刚被逐出去打发黄善的那小厮又折了回来,只听他道:“黄举人说,他乡镇之中,出了天大的事,来了一位贵人,着急要请知府大人一见!”
那知府冷笑一声道:“这老儿整日里不思进取如何造福乡梓,却一直来州府衙门纠缠!弄急了本府,一本弹章递进南京吏部,以扰乱地方的罪,革了他的举人功名!再去回他,便说天色已晚,明日再见!”
小厮又退了出去,谁料不到一盏茶功夫,却见身穿着深绯色道袍的黄举人,叫嚷着竟是强行硬闯了进来!知府心中暗骂道:“这个老顽固,简直越老越不知礼教为何物!我今日若是不发落了你,扬州还是朝廷的王化之地吗?!”
知府穿着纯白的内衬里衣,跨出了内堂门槛,沉声道:“便是因他有功名在身,尔等皂吏便任由他闯入府衙重地吗?来呀!将擅闯之人拿下了!”
“且慢!知府大人,事急从权,鲁王殿下印信在此!此刻贵人身在寒舍,传见知府大人!”黄善深知硬闯府衙是犯了大忌,但手中有开国亲王的玉印在握,这样一来硬闯非但无错,反而有功了。
果然那知府大人,悚然一惊追问道:“你说谁的印信?”
“山东兖州鲁王殿下随身名章!请大人过目验看!”
扬州知府瞬间怒意全消,他快步走下石阶,眼看着黄善手中有一枚小小玉章,他却双手捧着,躬身举过头顶。
这知府走上前本想一把拿过,却见黄善如此。不禁随意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转而从底部托起那枚玉石,竖了过来,就着内堂门前石阁中的烛光定睛去看。
见到以派二字,他当然是知道轻重的,在大明,所有县以上官吏都要对天下各地的主要藩王的名讳都了解一二,省的官越做越大时,该知道的事竟不知道,以至于礼仪上出现纰漏错失。
“此物确是鲁藩随身之物!怎么?殿下此刻便在府上吗?”
“嵫阳围城日久,鲁王殿下派遣六弟及鲁府长史逃出围城,日夜兼程赶到扬州左近,竟遇山匪劫杀,公子的贴身护卫因而折损一条手臂,艰难逃到寒舍,表露身份,教老朽星夜赶来扬州,请知府大人即刻发水陆兵丁护送公子前往留都面见史阁部!”
扬州知府一听,这事可真正是朝廷大事了,片刻也不敢耽搁,急忙吩咐僚属去叫扬州马步军都指挥使,及合城大小官吏,立刻到府衙聚集。
他自己忙回屋又披上了云雁补服。抢回到黄善身前道:“黄先生!烦请你头前带路,我与先生先行一步,赶到贵府参见公子!扈从公子去南京的兵士,随后便到。”
这知府倒是聪明,他下意识的便觉得,自己应当赶在扬州护送这位宗室贵胄的兵丁之前,先只身赶去拜见,这样这位宗室在危难之中,见自己风尘仆仆的抢先赶来见礼,必然欣慰。
天下已然大乱,任何一个能给未来铺路存身的机会都不能放过,博取上官的欣赏是最快捷的方法,更何况此人还是天潢贵胄!
正在朱以海已然和南直隶官僚有所接触,一切都似乎极为稳便之时。中都凤阳的总督行辕之内,马士英盯着地上那条不久之前由中都九门步军五营统领马季,自己这最大的亲信,亲自呈上来的被利刃割下来的半条手臂!
这就是险些杀死自己的贼人手臂吗?此刻断臂逃走,必然已不知死在哪个无人的深山密林之中,他如此想着,胸中这股恶气,平息下来了不少,想害自己的人,都得死!就可惜,这贼子没落进手中,没能将他千刀万剐!
马士英这两日来先是受尽了骆养性那小人得志的恶气,又为了让首辅大人放心,亲自陪着那厮去看金矿,谁料到竟遭遇刺杀,仓皇狼狈逃脱,事后再派人去查,却哪有什么流贼?
此事蹊跷之极,那大喊流贼来了的人是谁?这场劫杀,究竟是献贼布置下来的,还是躲在暗处的政敌,突下杀手?又或者是周阁老假借看金矿之名,安排下了这一出戏来敲打自己?
不然何以骆养性皮笑肉不笑的始终旁观,直到自己即将被害时才勉强出手?更何况要不是当时自己蹲的快,难道还有命在?
如今朝局与天下形势,变化日益诡谲,自己究竟要如何自保?这凤阳总督的高位,虽享受了几个月,但明摆着四面受敌,自己还被架在烈火上如此的烤,一个留神不到便是粉身碎骨的结局!
他禁不住如此压力,只能疯狂的敛财,看着堆积在凤阳皇城后宫中那惊人的金子,他早有打算,当今天子喜怒无常,刚愎自用,况且别看周阁老现在得宠,几年前便已经被革退过一次,谁能保证没有第二次?甚至杀了他,也在天子的喜怒之间!
自己便只要敷衍着周延儒,应付着史可法,以皇帝的性情,十五年用了十五个首辅,只要周延儒倒台,自己便可将这批金子,自己留一半,再上交一半给皇帝,邀买圣心!
更有甚者,若是李自成击垮了孙传庭,占据西安府称帝,打进京师,这批金子就全能被自己昧下,届时用以招揽兵卒,在天下大乱之中,自为一方之主,也未尝不美!
在此各怀鬼胎,暗流汹涌的各方势力蠢动之际,嵫阳一座大城,到底还是在建州兵连续四次的不间断猛攻之下,终于城破!此刻远在江左乡间品茗看水的朱以海还并不知情!